山风由北而来,穿过满是青苔的石壁与枯枝交错的林隙,吹过岩崖间一株半枯的老松,枝干作响,如夜半旧钟。
晨光尚未破晓,天边只泛着微微的鱼肚白。
乌鸦栖于枝头,悄无声息,却已凝视下方许久。
那是一座寺,隐在东都边境的山林深处,旧名“伏云”,早年曾香火鼎盛,信徒盈门,如今却早已荒废多年,残檐断瓦,殿门半启,铁钟锈蚀,佛像塌裂。
一只野猫伏在石阶尽头,眼如琉璃,直勾勾望着寺院深处。
那儿的黑暗,如墨色潭水,仿佛能将晨光一寸寸吞噬。
风卷过殿前断壁残垣,拂起几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灰,化作尘沙飘散于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什么,在呼吸。
殿中无香。供桌上只剩一座佛龛,龛后壁上裂开一道缝,似是雷击留下。尘埃中,一只稚嫩的手指正紧紧按住龛角,指节青白,沾满泥灰。
“救……救……救命……”极低的呓语,仿佛从地底传来,声音细碎颤抖,几不可闻,却在这空无一人的晨曦里,像利针一样刺破空气的平静。
忽有乌鸦惊飞,自寺后山墙飞起三两只,扑棱声如布帛撕裂。
而那句低语之后,黑暗再无声响。
寂静,却更可怕。
寺门前,几道脚印新现于覆雪未融的石阶上,细瘦的、浅浅的,一直延伸入那未曾打开的主殿门槛下。
风吹过,雪尘复又掩埋,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从砖缝间、木梁下渗出来,如一条醒着的蛇,慢慢爬进空气里。
……
那是晨钟尚未响起的时分,连天色都未看清真颜。而此刻,这东都边陲的一座死寺,却像是先于天明苏醒的怪物,张开眼睛——等着谁来叩门。
雪线未退,朝阳仍未升起,林间忽传来一阵低缓佛号,声音沉稳悠长,仿若从晨雾中飘来:
“南无阿弥陀佛——”
那是一位老僧,自山道尽头缓缓行来。
身形佝偻,身披褐灰旧衲,手中拄着一根木杖,每一步都像是踏着时间的年轮。
腰间挂着一只破布香囊,随风轻晃。
他的脚步不快,却极稳。
行至寺前石阶时,他略一停顿,微微仰头,看向那已经半塌的殿宇。殿檐之上,几只乌鸦扑翅飞远,空气中仍残留着先前那未散的血腥与寒意。
老僧眉头轻蹙,低声念了一句佛号,便一步步踏入了这死寂的殿堂。
堂内昏暗,尘埃翻飞。阳光尚未照进来,一切仿佛静止。
“阿弥陀佛……”
他走至佛龛前,目光下移,忽然定住。佛龛边的砖缝间,有微不可察的颤动。
那是一个孩子,衣衫破旧,小僧装束,全身蜷缩在佛龛后,双目紧闭,唇角微微颤抖,身上尽是泥灰与血迹,仿佛在无声地求救。
老僧心下一紧,蹲身将手搭在小沙弥肩头。那一刻,小沙弥似感受到温热的触碰,陡然睁眼,眼中尽是惊恐,喉咙中溢出破碎的声音:
“师父……它……它还在……它还在那龛后……”
话音未落,他已昏厥过去。
老僧神色微变,连诵三声佛号,将小沙弥轻轻抱出。
当他转身离开时,那裂开的佛龛后方,仿佛有一道极细微的声响传来——如孩童的叹息,又似某种东西正缓慢地闭合。
老僧脚步未停,眉宇紧锁,低声道:
“孽障……怎会残于此间?”
而他怀中的小沙弥,仍紧紧拽着他的僧衣,即便昏迷,指节也未松开半分。
这一夜未明的晨曦里,那破寺在身后沉沉闭合,如巨兽的唇齿,封住了不为人知的黑暗。
天色已亮,东都西巷的医坊却仍未开门。
晨风卷过白墙黛瓦,带着昨日残雪未融的冷意。
门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位年轻药童打着呵欠,正欲出门打水,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住了脚步。
石阶下,一位灰袍老僧静静立着,背上背着一个瘦弱的孩子。
那孩子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呼吸虚弱得几不可闻,衣角隐隐血污,却已凝结成暗色的块状。
他眼神空洞,喃喃而语,却语无伦次:
“……他们都去了……门关不上……手……好冷的手……影子……不见了……”
药童只觉背脊发凉,连忙唤来主事大夫。
老僧缓缓将小沙弥放下,双手合十,低声道:“劳烦诸位,为这孩子续一线气息。”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违逆的安定之力,仿佛在这短短片刻间,就让周遭的混乱与惶惶平息了下去。
主事大夫是个五旬老者,行医三十余载,自认见过奇疾百状,此刻也不禁皱眉。
他伸指探脉,皱眉更紧:“心神不聚,魂魄似离半身……怕是惊魇所致,但这脉象……像是……有人在他体内动了手脚。”
“有人?”药童一愣。
老僧站在一旁未言,只是垂目凝望地上的小沙弥。
“更像是……他自己‘开了门’,让什么进来了。”大夫喃喃,语意愈发玄奥,“这不是中毒,也不像邪祟……但他脑中似有一团雾,封了记忆,亦封了心智。”
药童轻声问:“他一直说‘无影门’,是那处寺庙的名字吗?”
大夫摇了摇头,未敢轻易下定论。他为小沙弥针灸调息,喂下安神药汤,终是让孩子沉入昏睡之中。
老僧走上前,垂眸凝视那孩子的面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口中轻念一声佛号,低声问道:
“此坊可有专治‘心迷魇扰’之人?”
大夫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道:“若是这类症结,须得请城西的‘镜心堂’何夫人一试……但她近年不轻出诊。”
老僧点头:“那便请她来。”
语气平静,却似已有定夺。
大夫微觉惊讶,刚欲询问身份,却见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递了过来。
那木牌古旧泛黄,上刻两个篆字:“空影”。
大夫一见此物,神色顿变,竟下意识地躬身施了一礼。
老僧收起木牌,转身走到窗前,看向院外那团正在升起的晨雾。
“这孩子……若真是从那座‘无影门’出来的,恐怕不仅是他的问题。”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说给那沉睡中的小沙弥:
“门,一旦开过一次,就不会轻易再关得上了。”
夜色已退,朝曦未明,镜心堂却早早开门。
这东都有名的医坊静立在玉霞桥西侧,院内松柏成荫,石径曲折,常年药香不散。今晨却少了往日的悠闲,多了几分异样的安静。
“将他放在那张榻上。”何夫人披着一袭青色长衫,鬓边银丝整洁贴服,虽年近半百,却仍容貌端凝,语声平稳带威,显出旧年行医世家的底蕴。
榻上躺着的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僧衣破损,鬓发黏血,气息浮沉不定。
衣袍上斑斑血迹早已干涸,但指尖仍紧紧攥着一枚铁片般的碎物,嵌入掌心皮肉,未曾松开。
空影立于榻侧,神色平静,垂手而立。他并未多言,只在孩子身边站定,双眼微垂,似在默诵经文,眉心却凝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
何夫人一边为小沙弥清洗伤口,一边低声道:“他是你徒儿?”
“不是。”空影回得简短,“是我路过时,听得寺中有异响……救下来的。”
“那你怎么……”何夫人抬头,却在对方眸子中看到一种极静极深的光,像是沉入千年古井之水,淡淡回映着火与血的残影。
她顿了顿,低声改口:“这孩子情况极差,神志虽未散,却不知遭了何种惊吓,已说不清完整的话。他口中反复念着……‘无影门’三字,可知其意?”
“……”空影未答,只道:“他该保住命?”
“命能保。”何夫人抹去孩子额角汗珠,取银针定神,“但心魄未稳,怕需借‘摄魂香’引导。”
空影轻声念了一句佛号,似是默许。
窗外晨光渐白,堂中药炉升起薄烟,一丝香气悄然飘荡。榻上的小沙弥微微一颤,嘴唇翕动,喃喃又念起那三个字。
——“无影……门……”
何夫人心头微凛,空影却眉心一动,低声诵出一句不知年代的偈语:
“无影者,行于明世之暗;有门者,通幽渊与人心。”
何夫人眼神微变:“你果然知道。”
空影只是微笑,不置一词。那笑,带着一丝悲悯,一丝……旧伤。
香烟缭绕中,榻上的小沙弥眉心微蹙,唇角翕动,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
他仿佛跌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梦。
那梦里,天地是灰的,雾气漫天,不见日月,也无风声鸟鸣。仿佛一切声音都被一张看不见的薄膜隔开,耳边只剩自己急促而混乱的心跳。
他站在一条极长极长的廊道之中,两边皆是闭合的石门,门上没有锁,却无一能推开。
他赤足而行,脚底踩着冰冷的石砖,石砖上刻满了看不懂的咒纹,线条蜿蜒如蛇,仿佛随他脚步而微动。
前方的尽头,是一面镜。
镜中并无他自己,而是映出了一张苍白至极的脸,那脸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似眼非眼,像是在盯着他,又像是在吞噬他。
“走不出去的……”一个女声悠悠响起,不知从哪处传来,带着令人胆寒的温柔。
“你已进了门……还想回头么?”
小沙弥想哭,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下一瞬,四周门扉齐齐震动,有一道门缓缓开启,门后漆黑如墨,有人影站立其中,高瘦如竹,垂着头,看不清面目,身后却拖着极长的影子,像一条蜿蜒的锁链,从门后蔓延至他脚边。
那影子缓缓探出一截,微微一颤,如蛇探首。
“来吧,门后才是你真正的家……”
那人影开口,无声而诡异。
小沙弥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足已被影子缠绕,一寸寸往那敞开的门口拖拽。
石砖上传来轻响,他低头,看到脚边那片刻文已亮起猩红的光,仿佛血从纹路中缓缓渗出。
“小师兄,别怕——”
忽然,梦中传来另一个童音,清亮却颤抖,似在哭,也似在喊。
他回头,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门缝中逃出,身上裹着斑驳的袈裟,一脸血泪地望着他,嘶声道:
“快逃!‘门’已经选了你!”
梦至此处,小沙弥猛地抽搐一下,喉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呓语,猛地坐起——
“无影门!”
药炉边,空影的指尖轻轻一动,压住榻边乱跳的脉搏,一掌覆在他背心,将他重新安抚。
“魂未归位,不可扰。”
何夫人惊讶之余,低声道:“你知他所见为何?”
空影轻轻摇头,声音低沉而悠远:
“他入了‘无影门’的梦,这梦……不是凡人之梦。”
他没有说完的,是:这种梦,十年前,也曾有人做过。那人如今——生死不知。
晨光未破,天色犹如浸了墨的宣纸,只在东方边缘微微泛白。城中一隅,老槐树影斜斜覆在屋檐之上,一片清寒。
捕房小院,尚无人语。风掠过院中残雪,扫落几片尚未完全熄灭的灯灰,扑簌声似鬼语低喃。
屋内却已有人起身。
唐蔓立于铜镜前,正系上腰带。
她着一袭乌青缉捕长袍,衣料质厚而不失修身,袖口隐有深纹,腰间铜扣森然,斜插着一柄窄口匕首,光未照而寒气逼人。
她身形颀长,肩不宽却挺,步履沉稳中自带杀气。
五官并不艳丽,却凌厉得叫人难以直视,眉如远山,唇不点而红。
她素来不喜脂粉,发以乌绫绾起,只插一枚银簪,簪头铸着一朵未开的梅。
她并未佩剑。
那柄出鞘即血的“断红”藏在她床下,除非动真格,她从不让它离鞘。
唐蔓站定,伸手将袖口一掸,目光落在案上那盏茶上——早已凉透。她却并不在意,只将茶盏旋转半圈,如同为这日定下气数。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急促敲门声——
“唐捕头!我是罗子贤,有急事!”
她未动,只微偏头侧听了片刻,确定声音无异,才一步开门。
寒风灌入屋内,吹得她衣袂微起。
门外之人是她手下巡街的衙役之一,面色泛白,额头有汗,显然是急奔而来。
“什么事。”她语声淡,带着不容迟疑的锐意。
“北郊伏云寺——出事了!”
唐蔓眉头微动,眸中光芒一凝。
“那不是早废了的地方?数年前就无僧居住。”
“是。可今晨有人上山砍柴,听到寺中有……小孩哭声。”罗子贤吞了口唾沫,“我们赶过去查看,寺中侧殿一室血迹斑斑,地上还有孩子的衣裳……”
“都死了?”唐蔓语气未变,却如冰刃入水。
“不……还有一个活的。是个小沙弥,全身是伤,神智不清,口中只念着几个词……什么‘无影门’、‘门开了’、‘没有影子’之类的话。”
唐蔓静静听完,一言不发地转身入屋。
片刻后,她已换好外出披风,取下断红剑匣背上,却仍不佩剑,只携空匣而行。
她从不显锋芒,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她背剑出门,东都的风就要变了。
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罗子贤一眼。
“谁发现的那孩子?”
“是个老僧。”罗子贤答,“模样古怪,自称‘空影’。”
“空影?”
唐蔓轻念此名,眸中多了一丝莫测的光。
她从未听过这名字,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也不会是一件普通的案子。
她踏出门槛,夜风卷动披风,黑袍如刀,猎猎作响。
这一日的东都,注定将被染上一层不同的晨雾。
晨色如洗,薄雾缭绕,山脚之路蜿蜒曲折,荒草夹道,两侧松柏沉默无声,风吹枝动,像有目无神的眼在注视一切。
唐蔓立于山道尽头,仰望那早已被弃废多年的伏云寺。
殿宇残破,瓦片歪斜,香火已灭多年。寺前一株老槐歪脖扭枝,恰像一只枯鬼的手,从晨雾中探出,招引不知命运的旅人。
她未带一人,独自上山,只带一把断红,一身冷意。
伏云寺的大门虚掩,推开时发出一声木哑轻响,似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惊醒。
寺内一片静寂。没有香客,也无僧人,只有破旧蒲团上落满的尘埃,仿佛年年有人静坐,却无人曾开口言语。
唐蔓脚步极轻,她眼神极稳。
她一路走入偏殿,那正是衙役所说,发现幸存小沙弥之处。
刚跨入门槛,一股微不可察的血腥味,混合着残香灰的气息,扑鼻而来。
那不是鲜血的腥甜,而是久藏之后,被冷风晾干的沉涩。
唐蔓低头,只见地砖一角有未彻底擦净的褐红斑痕,呈半凝半涂之状,延展成诡异的纹路。
她蹲下,取出手帕,蘸水轻轻拭拭斑迹——那血并非四溅状,而是极细致地铺开,像是画出来的。
“不是争斗造成的。”她喃喃,目光转向屋中。
破碎的蒲团、倾倒的香案……看似混乱,却细看之下,没有翻动痕迹。香灰堆积均匀,蒲团破口整齐,墙角蜘蛛网未曾破裂。
“没有搏斗。”她站起身,“有人刻意伪装了‘混乱’。”
她眸中寒光一闪,绕至香案之后,蹲下掀起那一张灰布蒙布——底下本是供奉佛像之所,却空空如也,连底座都已掘空。
“……有人挖走了什么。”她喃声。
目光顺势扫过屋内,最后停在最角落那张旧经案前。
那是一张连灰都积出裂纹的案几,但角落一处却干净得异常。
她上前,将那块刻意放斜的经卷移开,灰下赫然显出一道圆形的痕迹——是人的足印,但足型极小,非成年之人。
“……孩子的足印。”
她轻声吐出这四字,忽然眉头微蹙。经案下,不知何时积起一丝风。微凉,却似从地底吹来。
她俯身,伸手探入案下——竟掀出一层石板!
石板之下,并无密室,却有一道符纹,半尺宽,如线条勾勒,遍布灰白之下。
唐蔓站起身,取火折小心点燃,蹲下照看。
那是一道阵。
线条虽淡,交错之处却异常精密,隐有“封锁”、“指引”、“聚念”三重脉络——她不是修阵之人,却也一眼看出,这是古时秘用的“摄魂阵”残式,已不可全破,却仍存凶意。
她站定,周身衣袂微震,目光缓缓扫视整间偏殿。
无尸体,无挣扎痕迹,却有阵,有血,有脚印,有引人下坠的“静”。
“是有人将他们‘引’来。”她低声,“不是抓,是诱。”
伏云寺之中,没有鬼气,却比有鬼更寒。
她缓缓抽出剑匣中的断红,剑未出鞘,却已有清音震颤。
“空影……老僧。”她低声喃语,“你真的只是巧遇?还是……你早就知,这里,会开一道‘门’?”
她转身,出了偏殿,山风正吹落屋檐积雪,纷纷洒落,如白骨雨下。
而此刻的唐蔓,已步入一场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幻境之谜。
午时未到,天光却早已发白。冬云压顶,城中街巷一片沉沉,行人稀落。
唐蔓着墨蓝缎面裘衣,内衬束身劲装,腰间悬着捕司腰牌与短刃,马靴踏雪无声。
她步履极快,但并不急促,目光沉稳如水。
身后两名捕快紧随,一人背刀,一人执缨枪,俱是她亲带的得力人物。
“堂头为何亲自前往?”背刀的捕快小声问。
“这案子不寻常。”唐蔓目不斜视,语气平静,“我怕迟一步,就有人被‘销声’。”
三人拐入巷中,镜心堂坐落于巷尾,前檐雕花古旧,屋顶一排小瓦,铜铃随风作响,却不显温馨,反添了几分静谧森寒。
院门未闭,入内却无半点药香,反而隐隐带着灰木与苦叶的味道。
院中一名小厮见他们,赶忙躬身行礼:“大人……那位老和尚,在后院照料那孩子。”他声音有些发颤,“那孩子,一直昏着,不肯开口,昨夜还在梦里哭喊……”
“带我去。”唐蔓简短地道。
穿过一片幽廊,抵达后院,几株落尽叶的梅树下,一位僧人正垂首坐于石台边,手中持着一柄不染尘的拂尘,神情平淡,似正沉思,又似早已洞察四方。
唐蔓脚步放慢了些。
那僧人年纪看着至少六旬,鬓角已有霜白,颊边也有细纹,却不见一丝老态。
双目微垂,神色祥和,坐姿却端正如松。
身上的灰色僧袍布料陈旧,袖口略有磨毛,却平整得如新洗,连一丝折痕都没有;鞋履也是素布所制,却干净整洁,没有半点泥迹。
他气质奇异——既不若寻常佛门之人那般枯寂慈善,也不像江湖浪客带着锐气煞风。
他身上没有杀气,也无修者的灵息,却有一种极其危险的“稳”。
就像一柄封鞘的长刀,刀气不见,但你知道,只要他想出鞘,就绝不会是为了好言好语。
“阁下就是……空影大师?”唐蔓语气不疾不徐,踏进院中。
老僧缓缓抬眸,眼睛极亮,不似老者浑浊,反倒像是多年未动的清泉,一眼望去,竟让人无法判断他在思索何事。
“贫僧不敢称‘大师’,空影不过旧名。”他声音极轻,却穿得极远,“姑娘唤我‘老和尚’,便足矣。”
唐蔓停在三步之外,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掠过,道:“空影老先生是昨夜将小沙弥送至此处的?”
空影颔首,淡然答道:“是我。”
“可否请教,老先生为何会出现在伏云寺?”
他微微一笑,不是为自己辩解,反而是似笑非笑地问:“姑娘是来查案,还是来查我?”
唐蔓一顿,没笑。
“是都要查。”她目光不动,“伏云寺一案,已卷入数名幼童失踪,涉及地契归属,牵连极广。阁下既为唯一目击者,我身为捕头,有义务弄明白一切。”
空影轻轻点头,目光忽然落在她腰间的断红短刃上。
“此刃……”他缓缓道,“可斩妖,亦可斩人。”
“也可斩假象。”唐蔓淡淡接话。
两人四目相对,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空影才缓缓道:“贫僧那晚确是偶至伏云寺,原意是去旧友处诵经借宿,却未料途中听得异声,探入之后,所见所闻,至今仍心有余悸。”
“那孩子逃出时神智已乱,口中念的‘无影门’,你可听懂?”唐蔓忽问。
空影低垂的眉毛稍稍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却未正面答复:“那并非此世所有之语。”
“你是说……那孩子在说梦话?”
“不,是‘他们’教他的。”空影缓缓起身,袍角轻拂,不带半点尘土。
“谁是‘他们’?”唐蔓皱眉。
空影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天色低沉的云层,语气悠悠:
“我见过那种目光——黑暗之中被拖走前,孩子眼里不是恐惧,是熟悉。”
“那不是第一次了。”
唐蔓屏息,望着他那仿佛隐有悲悯的眼神,只觉寒意自足下升起。
——镜心堂的风,忽然大了一些。
空影踏入门槛,步履如旧石敲风,无声却沉稳。
唐蔓紧随其后,轻轻掩上门扉。
屋内药香未散,纸窗上映出一炉微熏的药盏,轻烟弥散。
四周帷帐低垂,隔出些许暖意,仿佛是故意想要遮住屋中那一张过于瘦小的身影。
唐蔓站定片刻,目光才落到床榻之上。
那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童,面容消瘦,双目紧闭,额角贴着冷敷,唇色苍白如纸。
他的面貌寻常,衣着破旧,腰带却打得一丝不乱,像是被人严令管教过的模样。
此刻虽卧床不动,却不似沉睡,更像是陷入了某种“半梦半醒”的泥沼。
唐蔓蹲身细看,皱眉低声道:“他这是……还未醒么?”
空影站在她身后,答得极轻:“醒过一瞬,又沉了回去。他的神魂未散,却……不在此间。”
“你是说,他的意识,还困在某个地方?”唐蔓抬起头,眼神愈发凌厉。
空影不语,只轻轻一抬拂尘,那帘帐轻摇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小沙弥忽然动了。
他没有睁眼,嘴唇却微微翕动,似梦呓,又似低语。
唐蔓侧耳细听。
“……门……影……不归……”
声音极轻,像是月夜里迷路孩童的呢喃。
“你说什么?”唐蔓轻轻问了一句。
孩子没有回应,只是眉头微蹙,神色痛苦。
忽而,他一只手猛地伸出,在空中虚虚地抓了抓,像是要从什么地方挣脱出来,口中语速渐快:
“……那门……开不开……不能回去了……他们……都在……”
他话未说完,便忽地抽搐一震,牙关紧咬,眉眼间像是压着千斤寒霜,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唐蔓连忙扶住他肩头,却觉这孩子瘦得只剩皮骨,整个人轻得如同空壳,偏偏又在极力挣扎,似乎正被什么不可见之物牵引着魂魄。
她沉声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门’?什么‘回不去’?”
空影眼中浮起一丝幽光,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才道:
“他口中所言,若我所料不差,应是——无影门。”
“果然……”唐蔓眼神微寒,“伏云寺案发之前,已有三个孩童接连失踪,一人死尸流入下水渠,面部扭曲;一人回家半月后自缢身亡;还有一人至今未归,家中佛堂门上,留着手印与血花……一模一样的印记。”
她缓缓站起身,步伐极稳:“而你也在场。”
空影没有否认,只缓缓抬手,拨开窗纱一角,遥望远处阴云沉沉的山线,语气幽远:
“那门……不是为人而设。”
唐蔓回身,直视他:“那为谁?”
空影目光定在窗外,语声轻如钟声叩木:
“为……他们。”
一阵风吹过,掀起地上一角灰布,那孩子又发出一声呓语,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们……还在看着……他们……没走……”
唐蔓神色微变。
她从不信邪。但她知道,若连孩子都不敢回忆的梦——绝不会只是梦。
她缓缓抬头,看着空影的背影,第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
空影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合起手中拂尘,似在合一段旧事,也似是在,为过去送终。
“……昔年陇西,鬼火照山,千灯为路,万僧不归。”
“我曾,在那场光与影中,走得太近。”
唐蔓从镜心堂走出时,暮色正浓,夜未沉,风已凉。
天色微晦,胡同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像是藏着什么不愿言明的低语。
她回首望了一眼那间素静的医馆——空影没有送她,只是在她起身时淡淡说了句:“若真想查,伏云寺之下,自有痕迹。”
她当时未言语,此刻却倏然顿步,目光一沉,长袖微扬间,已唤来两名随行的捕快。
“备马,我们回寺一趟。”
“现下?”
“此事拖不得。”她语声不高,却透着不可置疑的冷意。
伏云寺不远,隔着东都最西的一座小山。月未升,山道阴沉,草丛中不时传来虫鸣,却更显四野空旷。
唐蔓立于山脚,换下了官服外衫,披上一件灰袍,一步步踏入那幽径。两名捕快紧随其后,却不敢出声打扰。
夜风吹得枝叶摩挲,一声一声,像是有人在树下低声哀吟。
她没有回头。
伏云寺依旧寂静。破旧的山门在夜色中像一双紧闭的石眼,冷冷注视着来者。唐蔓轻推门扉,旧木吱呀作响,那一刻,连风都似乎停了半瞬。
寺内空无一人,香案积尘未除,佛像依旧俯首低眉。血迹早已风干,但那气息——那股仿佛藏于庙宇阴影里的残魂——仍在。
她没有直接进正殿,而是径自绕过角门,走入昨日她曾站过的小院,那片原本堆满木料、柴草与破布的空地。
她站定,回忆起空影所说:“那印记,非寻常血痕,而是‘阵’。”
唐蔓缓缓蹲下身子。
她昨日只觉这些血痕怪异,却未敢妄言。此刻清扫一番,剥开干涸血迹与尘土,便可见地砖之下,果然隐隐有刻痕。
细细连线、辨形,竟真似一个阵。
非正统佛门之阵,也非常见军中布势,而是……更古老的样式。
她轻唤:“拓印纸。”
随行捕快赶紧取出纸与炭笔,铺在地砖之上。唐蔓亲自按住,用最稳的手法,一笔一划地将这整块阵形拓了下来。
阵图完成那一刻,捕快悄声道:“大人,这……这不像什么善法之阵。”
唐蔓没有回应,只是盯着阵心的一个符号,那符号像一个“目”字,又像一枚开裂的眼瞳,极为诡异。
她低声自语:“无影门……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夜风拂面,佛殿之上的铜铃忽然自响,空无一人的寺中,传出一阵极轻极远的念经之声,又仿佛只是夜风穿过破瓦间的回响。
唐蔓望向佛殿,目光沉了沉。
“把拓本送至捕司案馆,调取前朝阵法与民间秘教图录核查。”她站起,掸去膝头尘土
夜已过三更,东都捕司衙署。
夜灯如豆,案房中静得连纸张翻动的声音都格外清晰。
唐蔓披着外袍立在案架前,手中持着拓本,将其按在一册《秘阵图录》上,一页页比照核对。
旁侧的捕快抱来数卷旧卷宗,低声道:“大人,这是前朝三十三年所存与‘古阵血符’相关之案,一共七宗。”
唐蔓接过,只扫了一眼,就已眉头微蹙。那些案子几乎无一例外,都记载着几个关键词:“血”、“目印”、“失踪”、“迷障”。
她将一册名为《西边谷灵案》的卷宗摊开,手指一顿,落在一行旧字上——
“据当事人供述,夜中有目印浮现,心智混乱,同行者皆失,唯余其一人逃归,后续接手者为‘密线掌报人,秦淮’。”
唐蔓低声道:“果然又是他……”
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低声自语:“无影门、阵法、幻象、血引……这些案件背后,似乎都绕不开一个人。”
捕快迟疑地问:“大人,您说的是……秦淮?”
唐蔓点头:“不错。你们都以为秦淮只在江湖贩毒、夺势、行杀之列,实则他是朝廷密线中极少数——懂得‘非形之法’之人。”
她在桌边坐下,语气低缓,却透出沉沉警觉。
“只要是类似的失踪案、秘阵案,十年内,皆绕不过他。他是消息汇流者、线索交集点,朝中将他暗列为‘密报中枢’。”
那名捕快惊讶:“可秦淮如今……”
唐蔓抬眸看向他,冷静道:“失踪,甚至……可能已死。”
捕快迟疑了一瞬,小声提醒:“据说,朝廷刚刚另立了新中枢,好像是一个叫景曜的人,从浮影斋调过来。”
唐蔓未答,只沉默半息,起身,披好外袍,将拓本小心卷好,封入锦袋。
“既如此——”她冷声道,“那我得去找找这位新任‘密报中枢’了。”
她走出案房,回头只留一句:
“若他真能接下秦淮的位置……这局,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灯火微晃,暗影伏地如蛇,隐隐透出一丝将起未起的风雨。
搅月楼,位于东都偏西一隅,曾是秦淮治下最隐秘的据点之一。
外表不过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宅邸,青瓦灰墙,庭院不甚宽敞,花木也显杂乱。
然而如今,这里已悄然易主,成了我景曜新的驻地。
楼前那块刻着“搅月”二字的木匾,墨迹未褪,却早失了昔日森然威势,反而平添几分市井藏锋的意味。
日头刚过中天,院中热意浮动。
院墙之内,隐约可见几道人影来回穿梭,虽着仆衣,却步履轻盈,举止利落,皆非等闲之辈。
他们是我自秦淮手下收编而来的旧部,经过一月的整顿与磨合,如今已纳入“影杀”旗下,暗中重新编列,隐于搅月楼各处。
楼内比起从前,多了些烟火气。
西厢的窗户开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在窗前,手中捧着一碗汤羹,舀一口尝一口,唇角噙笑——是小枝。
她坐在我膝边,小脸未褪病色,眉眼却早已复了灵动。
她今日穿的是我新叫人做的月白细棉襦裙,袖口绣着几朵素雅海棠,腰间系一根青绦细带,将她纤腰束得盈盈一握。
她一边嚷嚷着要熬汤水,一边偷偷看我反应,那软声软语、娇憨作态,恰似一只刚从雪地里跑来的小猫,毛茸茸地黏人,惹人怜惜。
“公子~你说,今天这汤好喝,是不是因为我亲手切了姜片?”她转头看我,一副邀功的模样,软糯嗓音里透着点娇气。
我含笑不语,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那是自然,你切的姜,哪怕放多了,也是香的。”
“哼,那你要不要再喝一碗?”
“要是你亲喂,我便喝。”
“公子坏。”小枝红了脸,小声嗔了一句,又往我怀里挪了挪。
就在这时,柳夭夭一脚踹开东侧房门,长裙飞扬,她今日却穿得极为随意,轻薄的碧纱内衫只束在腰间,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懒散地横身半靠,微挑的眉眼间透出三分狡黠,七分妩媚。
那双桃花眼一勾,便让人忘了她嘴里正说着挤兑人的话语,唇角一挑,全然一副“我看破但我不说破”的神情,勾得人心痒。
:“哟,小枝姑娘今日格外殷勤,莫不是昨晚偷看了我们公子沐浴?”
“你才偷看!”小枝气得一跺脚,险些把碗都摔了,“你那才叫天天偷窥!”
柳夭夭斜倚门边,咬着一枚红枣:“哎呀,这宅子小,谁稀罕看你家公子洗澡。他天天洗得那叫一个慢,镜子都起雾了还不出来。”
“柳姐姐!”小枝脸都红了,跳起来就想去捶她,被我一手拦住。
“你俩别吵。”我哭笑不得。
“一个院子里,像什么话。”这时,林婉走进来,她着一袭浅绯纱衣,衣襟绣着杏花细枝,素手提盏,眉目温婉。
她不施脂粉,素颜映着日光,反显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澄净。
鬓边只簪一枚银钗,却将她那股细水长流的气韵衬得更深。
她手中捧着刚晒好的药香布包,微微皱着眉,“再闹下去,沈姑娘要罚你们不许说话。”
沈云霁果真已在榻边坐下,她身着一袭墨青长衣,外披素锦薄衫,神色温润却不言语,只默默抬眸望我一眼,那一眼中藏着太多过往未言之事。
她的面容生得极好——不是凡艳之姿,却胜在眉间一丝淡愁,眼角一点沉思。
她站在那里,犹如天边一抹将落未落的霞光,淡,却摄人心魄。
她正伏案整理一卷药方,听到这话微微抬头,轻轻一笑:“若是真吵得我头疼,我就让你们都来抄经百遍。”
“救命——”柳夭夭率先举手,“婉儿救我。”
林婉啐了一口:“还叫得这么亲热。”
屋里顿时一阵笑闹,小枝蹭回我身边坐下,柳夭夭则赖在我身后,一手勾着我肩,一手扒着小枝的发髻,沈云霁端坐一旁,静静望着这一切,唇边不动声色地泛起一点温意。
我靠坐在窗边,心中一片柔软。
这一月来,搅月楼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早被我改造为新的据点。
暗室机关、藏兵密格、暗线传讯一应俱全,如今我麾下虽未及当年秦淮之广,却已足以在这座东都之中占下一席暗影之地
院外忽然响起小厮急促的脚步。
“启禀公子!”那小厮低声禀道,略带一丝惊讶,“东城衙门捕快来访……说,是女捕头唐蔓大人求见。”
话音一落,室中一静。
我指尖一顿,盏中茶水荡起细波。
林婉第一个回神,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来:“蔓蔓她……来了?”
沈云霁也轻轻抬眸,眸光微动,眼中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
柳夭夭却轻啧一声:“唐蔓?归雁镇那个冷着脸的女捕头?”
我轻轻一笑,起身整衣:“正是那位,虽冷,心却热。”
“她照顾云霁多年,也常护着婉儿,对我……更是旧识。”我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只是我近来诸事缠身,早已知她被调往东城县衙门,却迟迟未去相见。她此番登门……倒是意外,又合情理。”
林婉轻轻一笑,眼角微红:“她说过,若能入东都,第一件事就是来看看我们——看来她没忘。”
沈云霁点头:“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缓步至厅门前,侧头看了三人一眼:“她是旧人,但你们也是心上人,我去应这一面,不为旧情,不为官务,只为今日,无愧于人。”
“记得替我们问安。”林婉低声。
“别被她那副冷脸唬住了。”柳夭夭调笑道,“她若真凶你,我可要替你抱不平。”
我笑着拱拱手,抬步而出。
廊外日色暖融,桂花飘香。
而门外那个沉静肃立的女子——她的到来,或许正是命运推门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