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乌庆阳,这是他的名字。

我立刻认出不远处的男人,虽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以前在肖台镇拥有一家农机修理铺。

大坪村的田地很早被承包,大部分村民也都搬到旁边的肖台镇。

爷爷奶奶虽然在镇子买了一套房子,但仍然喜欢住在村子里,而且还在屋后的土地开垦了一片菜园。

有那么几次,我曾经把家里的农药喷泵拿到他的铺子维修和保养。

这个人身上一股机油和香烟的味道,而且满脸的胡子、不修边幅。

记得当时他从头到尾连个笑脸都没有,只是解释了下需要做的工作。

爷爷说这个老板人不错,不会和我们耍心眼坑我们。

现在,他正站在我刚找到的摩托车旁边,一只手拿着猎枪,另一只手翻着我的包。

我刚出发没多久,路过这个废弃的商店和加油站。

所有的汽油、食物和补给品早就被抢劫一空,连个水果糖都不剩。

我在废墟中翻翻找找,只在巨大的冰柜后面,发现两包纸巾和一瓶水。

屋子旁边,加油泵被砸得粉碎,里面空空如也。

然而,我在房子另一侧的树林里,找到一个宝贝: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停在一片灌木丛里。

我拔掉摩托车上覆盖的树枝和杂草,把它直立起来,屏住呼吸摆弄电线。

这是我在陨灾发生后一年内学会的技能。

学得最快的还是摆弄枪支弹药,只用两个星期,我就能准确射击十米之内的任何目标。

我并不指望摩托车能用,我已经一年多没碰过能开的车了,但发动机突突突发出启动的声音时,我差点笑出泪花。

我把背包放在座位上,向树林里走了几步,躲在一颗大树下解手。

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我无法改变保持隐私的习惯。

一个错误。

我脱裤子蹲下时周围没人,实际上一路都没有看见人。

但当我站直身体,拉起牛仔裤,刚一转身就发现那个修理铺的老板从天而降,而且正在翻我的背包。

我拔出放在臀部皮套里的手枪,从树后走出来,瞄准他。

他看到有人出现时,额头明显抽搐了一下,立刻举起自己的猎枪。

我吓了他一跳,了不起!

“后退!”我走到摩托车的另一边,沉声道。

他的表情忽然变了,警惕地盯着我。

身体绷得紧紧的,手指在扳机上准备就绪。

然而,他没有瞄准我,另一只手仍然拿着从我包里取出来的一本书。

“后退!”我又说一遍,尽量使声音听上去冷酷无情。

我远没有自己想要的那么吓人,我看起来还是太年轻,身材又瘦又小。

头发很长,编成辫子盘在脑后。

我只要动一动嘴,脸颊就会出现一个酒窝,这让我看上去既幼稚又无知。

不过,我的枪里装了子弹,我知道怎么用,希望这个男人能明白这一点。

他后退一步,拿着书的手举起来表示投降。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刚看到这辆摩托车,想查查看……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的声音柔和而沙哑,带着大坪村人的口音,就像五年前在他铺子里听到的一样。

“你肯定不会伤害我,现在后退!”我站在摩托车边,随时准备跨上车离开。

根据他的外表和我对他的了解,这个人肯定已经奔四十,但因为长时间暴晒和风吹雨打,看上去要苍老很多。

他的五官刚硬而粗犷,黝黑的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头发凌乱不堪。

面庞很脏,工装裤和短袖衫沾满了各种污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然而,他身材瘦削笔直,肩膀宽阔,手臂粗壮结实一一这种线条是体力活儿干出来的,不是健身房里锻炼得来的。

他又往后退一步,像在对一只受惊的动物说话:“嗨,你应该认识我啊,我叫乌庆阳,和你都是大坪村的。我在咱们镇子上有一家农机修理店,你还来过我的店,我帮你家修过撒农药的喷壶泵。我不想偷你的东西或伤害你,我只是路过。”

乌庆阳,这是他的名字。

我想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尤其是最后两句,我很愿意相信他。

爷爷曾经说过他是个很实诚的人,但五年前我所认识的世界已经完全改变,即使是曾经看起来正派的人也不再值得信任。

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放下手枪。

“你的名字叫麦菱,对吧?我记得没错吧?麦三爷的孙女?你还有个弟弟,叫麦苗。”乌庆阳一眼不眨看着我,先是观察我的反应,然后又上下打量我。

我的衬衫没有系扣子,里面的背心紧紧贴着皮肤。

牛仔裤已经磨得薄如纸,而且是低腰设计。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我的胸口,而是很快回到我的脸上,一直停留在那里。

好吧,乌庆阳也许没有变得太坏,但不足以让我放松警惕。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一定把我的沉默当作肯定。他继续说:“我是乌庆阳,你爷爷奶奶和我很熟的,你还记得我吗?”

是的,我记得,但我没有直接回应。乌庆阳也许从我的表情识别出答案,他微微倾斜脑袋,神色更加放松,试探地问道:“你想把枪放下吗?”

“不。”

“好,没问题。我会把我的枪放下!”乌庆阳边说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猎枪放在地面上。

他直起身子时我感觉好多了,但我还没蠢到相信这个人现在无害。

乌庆阳背上还背着一支猎枪,腰带上挂着一把巨大的砍刀。

他身上不再有机油和香烟味,而是充满泥土和汗臭味。

我也是,这早就不再困扰我了。

“你一个人吗?”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

我没有回答。

“你要去高冠山陆堡营吗?”

我没有点头,但乌庆阳表现得像我点头一样,自顾自地说道:“我也要去高冠山陆堡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我在一起走。”

我的肩膀僵硬,摇头道:“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

乌庆阳的眼睛微微睁大,赶紧说道:“不是那样的……你误会我了,我什么也不会要求你。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走这么远,一个人不安全。”

乌庆阳完全正确,我也完全同意。然而,我信任过的人都死了。

“我怎么知道和你在一起会安全?”我反问。

乌庆阳瞬间严肃起来:“我认识麦三爷,你奶奶还教过我小学。我一直待在咱们肖台镇上,从来没离开。你还记得炸毁五台桥时,我在那里吗?而且我还跟着其他老乡一起进山打猎,分发食物的时候,我们见过几次面。”

我确实记得。

陨灾发生第二年,镇上的领导还能将住在镇上和周围村子里的老乡组织起来。

大家一起将通往镇子的几条主要道路封的封、炸的炸,防止到处游走的流氓团伙成群结队到镇上抢劫。

肖台镇比较运气,旁边有一个驻防训练营。

虽然当时只有二三十个军人,但他们保护了我们的安全,老乡们也将粮食贡献出来,而且一伙儿青壮年还组织起狩猎队伍,经常进山打猎,其中就有乌庆阳。

后来,森林里的动物越来越得稀少,乌庆阳和其他人仍然会分享猎物,补充我们的口粮。

乌庆阳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浑身放松下来,诚恳说道:“麦菱,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强迫你,绝对不会要求你做不想做的事情。”

我太想信任他了,以至于我的手都在颤抖。我努力拿稳手枪,问道:“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起离开镇子?”

乌庆阳的脸黯淡许多,说道:“我女儿生病了,蕾儿只有六岁,我不能离开她。”

我听到他声音中的痛苦,与我胸口的疼痛一样。每个家庭都残破不堪,每个还活着的人都失去了亲人。

“你呢?你为什么留下来?”他问。

“我奶奶。”

“她的肺?”

我点点头。

陨灾发生的第一年,全世界都乱了套。

极端天气频发,洪涝旱灾加剧。

此起彼伏的海啸、地震和飓风杀死无数的人、动物和植物。

因为陨灾引起的火山爆发、岩浆喷涌在世界各地频频出现,大大小小让人防不胜防。

火山灰杀人的速度慢一点,痛苦的时间长一些。

直到最近一年,大气中的灰尘才开始从空气中沉淀、消散。

“我女儿也一样,蕾儿一周前刚刚去世。我现在去陆堡营,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很想答应。

乌庆阳看上去凶神恶煞,但他强壮有力、装备齐全、而且知道如何打猎。

目前为止他都表现得非常正派,行为举止也不出格。

然而,我现在比五年前可警惕多了。

十二岁时,我的父母去国外打工修路,他们将我和弟弟送到爷爷奶奶身边。

我不得不离开熟悉的城市和学校,搬到这个山区小镇。

爷爷奶奶很慈爱,为我们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爸妈又源源不断寄钱给他们,所以生活很富裕。

尽管没有父母陪伴,但我在学校的成绩还不错,也交了很多朋友。

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小镇,但基本上生活还行,可以说轻松开心。

和肖台镇其他同龄女孩儿一样,我们在接近陌生男人时会采取合理的预防措施,但仍然认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维持文明。

我曾经以为这里远离人口中心和大多数暴力,有山脉和河流的保护,而且我们有猎枪,大家应该很安全。

不过那是以前,后来,在我们还有电视和网络的第一年,新闻报道一天比一天糟糕,一个接一个的地区陷入暴力和混乱。

听到很多女人和孩子的悲惨遭遇,我会吓得睡不着觉。

每个人诚惶诚恐,前途未卜,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

我们没有拳头、没有力气去抢去掠夺。

恐惧伴随着我一年又一年,生存意识急剧加强,直觉更是发挥到极致,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年轻女性,生活在当下的世界,这是必备。

我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丧心病狂,陨灾之前,会有邻居大叔帮我们搬重物,去镇子时会有好心司机送我们一程。

我在陨灾发生后还交了一个男友,吴磊腼腆体贴,我们亲热时,他对我非常温柔。

还有爷爷,他一辈子都是个善良的农民,有一次上山捡果子,为了护住邻居家的小伙儿,脚滑摔下了悬崖。

我知道有好人,但我认识的好人都死了。

现在这世道,男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我不想说乌庆阳是个笑里藏刀、口腹蜜剑的坏人,但我不会冒险。

即使这个男人承诺保护我,但没人保护我不受他的伤害。

“怎么样?麦菱,放下枪,我们可以一起去陆堡营。”乌庆阳仍在极力说服。

我使劲儿吞咽一下,用力摇头,垂在背上的两条长辫子微微摇晃。“不,我要一个人走。”

乌庆阳没有坚持,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说道:“好吧,你一路小心点。”

“我一直很小心。现在慢慢走上前,把那本书放回我的包里。”

乌庆阳垂眸看了看手上的书,好像忘了一样。“宋词?”

我的背包里每个角落都该放最为重要的必需品,带一本书很愚蠢,但我不能丢下。

这是一本薄薄的平装《最美宋词五十首》。

奶奶去世前,我一遍又一遍读给她听。

“是的。把书放回去,然后撤到加油站的商店边。”

“好,没问题。”乌庆阳向前走了几步,把书扔进我的包里,然后又往后撤。“你犯了一个错误,麦菱,你一个人不可能坚持很久。”

“我们走着瞧。”

我注意到乌庆阳垂眸看了看放在地上的猎枪,仍然躺在脚边。我一时想占为己有,武器几乎和食物或车辆一样重要,但我决定不这么做。

和其他人一样,我坚持当下的生存规则:任何我找到的、还没有被别人认领的东西,都可以毫不犹豫占有。

然而,猎枪是乌庆阳的,他就站在那里。

此外,这把枪真的很大,我不确定是否能用。

我回头看了乌庆阳一眼,发现他正盯着我。

当我看着他的枪时,他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说道:“这把枪留给你,但你必须等我离开后才能过来拿。”

“好!”

“撤退!”

乌庆阳照我说的做了,不再试图改变我的想法。

等他走得足够远时,我拿起包,一条腿跨在摩托车座位上,把枪放进枪套里。

我发动引擎,摩托车仍然运转良好。

我朝公路驶去,泥土和碎石飞扬成一团尘土,身后只剩乌庆阳、他的猎枪和肖台镇的最后残骸。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