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颔首同意,就着篝火的光晕在大厅中徘徊起来。坟墓已经存在了太久,承受了无法想象的岁月流逝。不过就他所见,除去法兰帝国造成的挖掘和破坏痕迹以外,它仍然完好如初,既无风蚀,也无腐朽。地上的法术铭文一定发挥了至关重要的用途。
吉拉洛准备法术的时候,他伸手触碰从天花板延伸而下的旋转楼梯,眺望头顶断裂的枯井。随着诵咒揭示了被遮掩的文字,他看到繁复的花纹从井壁往外延伸而出,占据了他视线中的所有视野。
正是这些东西维持着坟墓的完好,对抗着时间的流逝。它们包裹着墓地的建筑,就像生灵还活着的时候皮肤包裹着血肉和骨头。
既然如此,塞萨尔想,它就称不上是废墟,而是一个仍然活着的东西。就像生灵死后才会腐烂一样,它若是还活着,它的血肉和骨头就不会腐朽,它作为时间迷宫的分岔路途也会一直运作,影响着后世的所有访客,既影响着法兰帝国的掘墓者,也影响着他们。
说实话,他感觉有些迷醉。他靠近过去,将脸贴在闪烁着白色铭文的黑色岩壁上,伸出手去抚摸,如同抚慰情人。他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古老文明的存在,体会到先民的辉煌。他们虽然已经死了,仅有庇护深渊以西的一支残存,但他们仍然存在于此,就在这个刻满铭文的梯级上。
塞萨尔绕着梯级行走,用指尖沿着花纹的轨迹抚摸,细细感受着镌刻其上的铭文。十多步后,他和塞弗拉迎面相遇,手指沿着同一条繁复的花纹抵达尽头,触碰到一起。视线相会的时候,他不禁有些诧异,仔细思索,又不那么古怪,至少不是巧合。
“我们有些完全一致的地方,比如说旅行,还有对古老的见证,对吗?”塞萨尔问她,“虽然你在那只双头蛇的回忆中见证了古往今来许多灵魂的旅途,甚至是终其一生的旅途。但我想,也有些地方是他们不曾去过的。比如这座智者之墓,比如荒原的绝大部分地方,那些死去的人都不曾目睹。当然,一定也有神代巡旅。”
“你说得就像我会去一样。”塞弗拉说。
“就算你不去,你也有我的记忆和经历。”塞萨尔说着看向阿婕赫,“我和她在荒原中跋涉了不知几年还是十几年,途中虽有艰苦,但走到一些难以想象的地方时,我就觉得意义本身在其中显现了。我们走过的地方,不止是现在还活着的人,古往今来所有人都罕有目睹。”
“你每次说话都要铺垫这么长吗?”
“我只是想让它更有说服力,”他微笑着说,“落日之下的千针石林,巨木如群山遮天蔽日的真龙森林,覆满大雪的环形山脉像一排长牙一样伫立在倒悬的大海下方,海面就像繁星密布的夜空一样。我们不止是旅行,还记下了途中的一切见闻,凝结成一枚枚水晶。就像我们现在怀着同样的感受迎面相遇,指尖划过同一条花纹触碰在一起一样。这个细微的体会就值得记录在水晶里。谁不会为这一刻的感受感动不已呢?”
“我不会。”塞弗拉声音很严苛,“还有,塞萨尔,我讨厌你总是给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赋予太多意义。”
看到她转身就走,塞萨尔只好对着她的背影耸耸肩,结果这家伙竟然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立刻回过头。“别在这触摸铭文了,”她说,“快点就位,吉拉洛要用你当媒介。”
他觉得她触碰铭文的时候比他来劲多了,他也只是把他们这么做的意义讲述出来而已。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用这种讲述实现了一些爱和陪伴的承诺,尤其是戴安娜在旅途中陪他度过了十多年,逐渐改变了自身的态度。最初她还带着一些逃亡和艰苦跋涉的想法,后来已经倚在他怀里眺望起了旅途中的风景。
很多事情,就是要由人来赋予意义,它们才会变得拥有意义。
必须承认,他至今也在时常回想,在他认识戴安娜的这段时间里,他是怎样渴望她的。他的记忆完美而生动,哪怕记忆水晶也无法相比。
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混乱的战场中一片血腥和绝望,法术烈火交织着炮火的轰鸣震颤耳膜,她却像个幻影一样忽然出现在他身前,把那些烈火都化作四散飞舞的绚烂色彩。那一幕让她看起来光彩四溢。作为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他必须把它铭刻在记忆深处,并且,他会不由自主地把它变成一种强烈的渴念。
“你的记忆比记忆水晶还生动,是因为你一直在美化自己过去的记忆。”塞弗拉忽然开口,“你美化过的记忆,就像圣堂修士杜撰过的历史记录一样。任何事情经过你的叙述都变得像是诗歌一样,我真是受够了。”
“如果我在美化过去的记忆,那你就是在丢弃它们不用,看着本来值得回忆的东西褪色腐朽,然后说自己的灵魂一片虚无。”塞萨尔反驳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塞弗拉说。
塞萨尔和她一起来到篝火边上。
“我们会互相影响,所以这不全是你自己的事情。”他思索着说,“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你一直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徘徊,觉得自己是个快要熄灭的余火,最终只会剩下一片灰烬。但是,自从我把你呼唤过去之后,你的记忆里就多了一堆从我这边带走的东西,——诗歌、旅途、爱情、渴念。毫不谦虚地说,每有一份值得追忆的感受在你的记忆里腐朽成灰,我就能拿出十份堆在你的余火上让你继续烧。”
“以及政治斗争、宫廷权谋、战争和瘟疫、仇恨和侮辱。”塞弗拉毫不客气地指出。
“你可真会挑着说。”
“是你自己在挑着说。”她不为所动。
“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我们理应在诸多令人绝望的事情里找到一些美好的东西。”塞萨尔边烤火边说,“当然我承认,整体来看,这世上一切都很让人绝望,不过正因如此,才要在绝望的间隙中找到一些值得感受的东西悉心感受。当初在庇护深渊的边缘一路逃亡,我就是把索茵当成了这段旅途中的一切希望,没错,我爱她,正是因为——”
“因为你喜欢年纪尚小的女孩。”塞弗拉说。
塞萨尔嘴角抽搐了下。“你最近也变得擅长用言语伤人了。”他靠着篝火坐下来,挽住一旁阿婕赫的腰,她很自然地倚在他身上打了个哈欠,显然既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处,也不在乎旁边有谁在看。
他抚摸着阿婕赫毛茸茸的耳朵,听吉拉洛在篝火边吟诵法咒。不多时,他就感觉到肩头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瞥,看到阿婕赫那张白皙的脸颊再次现出,嘴唇也沾染血迹,他就知道这家伙又在干什么了。
也许这就是驯养一头母狼的代价。确实,她已经可以慵懒地靠在他怀里,由他抚摸她的耳朵和尾巴,也由他亲吻她的嘴唇,享受她美好的身体了,但她也已经心安理得把他当作储备粮甚至是主食,有事没事就咬他充饥了。
“也只有你能这么放纵她了。”塞弗拉从阿娅手里接过她烤过的饼,“当初我还以为自己要把你从她手里救出来,现在一看,离你们站远点才是在救我自己。”
吉拉洛忽然朗声开口,“请握住我的手,塞萨尔,还有你,初诞者,就靠在他身上不要离开。当然,也请你允许她的牙齿在你的血肉中待得更久一些,阁下,这种接触比握手更深入,如今正好适合。公主,请你握住另一个自己的右手和你仆从的左手,很好,现在你们的魂灵彼此相连,我就可以完成这场法术了。”
“你这么大动干戈,”塞弗拉说,“是觉得这法术会掀起规模不小的波澜吗?”
“是风暴。”吉拉洛说,“各个时代的往事都在这个坟墓中同时存在。虽然大多数时代都已经随着岁月流逝腐朽殆尽,只能以梦境和幻影的方式影响后世的访客,但是,如果我们掌握着和某些时代息息相关的钥匙,它就会忽然开启,用死者的幻影把我们团团围住。在这个时刻,请务必保持你们彼此的联系。”
塞萨尔意识到,他们也许会以更切身的方式见证当年发生的一切。
“你呢,祭司?”他开口发问。
“我只是残忆。”吉拉洛摇头说,“就像世人不会洞察到你的小菲瑞尔丝一样,他们也不会洞察到残忆的存在。在那之后,你需要尽可能安抚法兰人皇帝和皇后的首级,我知道这事你最适合,塞萨尔。安抚住那枚钥匙,我们就可以在钥匙的引导下经历那个时代。我们会见证他们揭晓的秘密,旁观他们经历的灾难,了解他们为何会死伤殆尽,仅有少许人逃出智者之墓。”
塞萨尔感觉阿婕赫抱住了他的脖子,稍有些紊乱的呵气声在他耳边异常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