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心有所感,塞弗拉侧脸看了他一眼。“你该考虑的是,塞萨尔。”她说,“如果时间的迷宫可以翻页,如果这一页的事态我接受不了,那么,我会切掉你的四肢把你装起来,然后再等待下一次翻页重来。”
“那你可得找个舒服点的箱子,”塞萨尔耸耸肩,接着补充说,“记得给我垫上柔软的皮毛,不然我会叫苦连天。另外,我猜你背不动人,所以会是阿娅来背装我的箱子。”他对后者笑了笑,“你觉得会吗,阿娅?还在狗坑的时候,你背过你那位脸颊烧伤的父亲吗?”
阿娅对着他用力挥了下拳头。
“真的吗?”塞萨尔睁大眼睛,“他当时卖我赚的银币怎么着也给你添了几顿饭吧。就看在这几顿饭的份上,你也得在我残废之后背我走一段路才行。如果没有合适的箱子,你就得直接背着我上路。”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塞弗拉,颇显困惑。后者往他这边走了一步,凑过身来,相当不快地对他眯起了眼睛。
当然,塞萨尔对塞弗拉的发言早有预料。在很多事情的判断上,他们俩都不谋而合,不过,也存在另一些事情,他们俩有着相反的行事方式和相反的抉择,体现出了一个人本该有的矛盾和一致。
想到他们的矛盾和一致,时间迷宫的分岔就错综复杂了起来。如果只有他存在,或者只有塞弗拉存在,分岔路一定不会很多,但把阿婕赫和他们俩都放在一起,事情就失去了一切可以预见的稳定性。
许多不同的时间和许多不同的抉择会在迷宫中诞生,相互交错,就像繁茂的枝叶往每一个方向延伸,矛盾就会因此体现。
塞萨尔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然这些都是上一个纪元的历史,”他对祭司发问说,“是否意味着墓中的时间迷宫已经不复往昔?所谓的循环往复,也不会像你所说那样稳定?”
“确有可能。”吉拉洛对他说,“我想,如果矛盾会产生,那就一定会产生。比如说,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做出了无法想象之事,——我必须承认塞萨尔更有可能。”
“什么?”
吉拉洛看向塞萨尔,“倘若塞弗拉无法忍受你的行为,即使她不会杀死你,她也会想方设法制止你。很自然,会有一系列分岔发生,塞弗拉也许会制止你,言语沟通有一部分可能,但更可能是将你致残,令你无法继续行事。反过来也有可能,她不仅没有制止你,还被你反过来制服,融入你无法想象的黑暗中。也有可能你们靠言语沟通各退了一步,也有可能你们两败俱伤,退入阴影蛰伏,等待下一次循环往复重来一次,诸如此类。”
“这我是知道,”他咋舌说,“但你是在说时间迷宫稳定我们却不稳定,——如果时间迷宫也不稳定呢?”
“也许会有两条岔路汇合。”吉拉洛告诉他说,“比如说,你和塞弗拉分开行事,再次相遇的时候,你带着微笑对她招手,你来自你们达成一致的过去,她却满手染血,来自她刚切下你四肢的过去。”
“会有两个我相遇吗?”塞萨尔忽然来了兴致。
祭司否认了。“不会,”他说,“这种不稳定的麻烦在于,你可能会在一次忽然回首中发现自己身后的塞弗拉变成了另一个岔路中的塞弗拉。如果无法完全信任彼此,矛盾就总是会发生。只有回到我的篝火,分岔路和不同的可能性才能稳定下来。”
塞萨尔思索着祭司的发言,感觉还是困惑无比,若无亲身经历完全无法想象。在篝火映衬下,吉拉洛的脸庞苍老至极,神情则如同顽石构成的山峦,怀着一种巍峨不动的气质。
吉拉洛说话缓慢但笃定,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也确凿无疑。在祭司对他们俩的冲突做出预见性的发言时,他很想描述祭司的神情,但他怎么描摹都说不清。他只能说祭司的眉毛粗拙笔直,双目深邃无比,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底。
和塞弗拉一样,祭司其实也有男女难分的相貌特征,透过他面颊上的褶皱就能看出。只是,他的姿态和举止都不会让人觉得是女性,无论是他垂落至胸前的苍白胡须,还是他那身同样苍白的长袍,都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塞萨尔依照塞弗拉记忆中的库纳人礼节对他鞠了一躬,告诉他自己在深渊边缘遇见过伊斯克里格的痕迹。“依你的说法,”他说,“伊斯克里格是库纳人最后的英雄人物,哪怕他的记忆已经腐朽不堪,他还是会前往深渊边缘维系古老的时间之环法术。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在缔造法兰人的神吗?”
吉拉洛摇了摇头,“所谓信念,就是不去顾虑其它任何事。虽然伊斯克里格依旧把法兰人当作祭祀品,但只要这法术是一柄利刃,可以穿透古老的灾厄,他就会时刻维系它的存在直到它刺入某人身躯,并且见得鲜血。”
“感觉一点都不像。”塞弗拉说。单看她把食指抵在唇边陷入沉思中,塞萨尔就知道她根本无法相信伊斯克里格是这种人。
她一定对很多事情都印象深刻,——对她兄长穆萨里和她父亲伊斯克里格的爱恨关系、对伊斯克里格衰朽的灵魂和记忆、对她那位和伊斯克里格发生关系后惨死大帐的母亲、对她弑父的兄长和他弑父之后仍然和伊斯克里格纠缠不清的行为,这一系列事情,又何止是印象深刻能够形容。
塞萨尔知道,塞弗拉一直认为穆萨里没有爱过他的妻子们,哪怕一个都不曾,每一个都只是为了延续部族和完成酋长的职责。穆萨里唯一心怀爱意的只有他的伊斯克里格,既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爱人。
不管是塞萨尔还是塞弗拉,他们都觉得穆萨里只是对伊斯克里格完美的容姿心怀仰慕,贪恋的乃是他的身体,而非他衰朽的灵魂。如今想来,穆萨里很可能在年少时见过伊斯克里格清醒的面目,见过吉拉洛回忆中的伊斯克里格,见过那个带着古老的邪恶孤身犯险,孤身将其封存在坟墓深处的王室末裔的英雄。
单纯以英雄史诗来说,伊斯克里格确实是最传统的英雄王子,然而后世之事就多少让人啼笑皆非了。伊斯克里格的故事没有什么和王子相遇的少女,只有爱上他之后又被他忘掉的酋长之妻,到死也没在他心中留下多少记忆。
非要说有谁在这里比较像和王子相遇的少女,那就是他们亲爱的兄长穆萨里。
无论是在年少时带着仇恨接近伊斯克里格找他求学,习得一身武艺;还是在逐渐长大后怀着复杂的情绪和伊斯克里格发生了关系,一发生就发生了许多年;甚至是在弑杀父亲为母报仇之后再次找到伊斯克里格,对他诉说爱恨,在库纳人王族末裔心中留下了许多时代以来最为深刻的记忆;最终又怀着对族群将来的担忧外出游历,拥有了超出所有萨苏莱人的眼光。仔细想来,这些事情都很有爱恨纠葛的意味。
特别想到穆萨里对于萨苏莱人族群怀有担忧,若追溯源头可能就来自伊斯克里格清醒时的诉说,这事情就更值得深思了。
“等到来年,”塞萨尔说,“我得再去一趟深渊边缘。沿着伊斯克里格巡回的路一直走,我应该可以在路上遇见他。到时候请伊斯克里格给穆萨里带几句话,兄长一定会听。有他的援手,我就有主动发起战争解决克利法斯的契机。”
“穆萨里什么时候成你兄长了?”塞弗拉瞪了过来。
塞萨尔耸耸肩,“你这话可真是奇怪,我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你兄长就是我兄长,而且我在诺依恩的时候,穆萨里就一直待我如兄长。”
她眉头直皱,“我真不想用同样的话回敬你。”
“我知道你不想,”塞萨尔说,“不过戴安娜一直对你很好奇——”
“她好奇的是我和你灵魂的联系吧!”塞弗拉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下意识就想用话术糊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好奇源于法师对灵魂和真知的探究?你觉得我会像你一样躺在试验台上任由她观察,甚至是对我用叶斯特伦学派的法术?”
“好吧,”塞萨尔耸耸肩,“但我要说,我完全信任她对我的灵魂施加法术,——我还像个人一样在世上行走都是因为她和菲尔丝。说到菲尔丝,你也牵扯到了菲瑞尔丝的往事,对吗?到时候我们去北方,我希望你也可以在场面对那位大宗师。我们都要面对她。”
“这是强人所难。”塞弗拉摇头说,“我对古老的往事没有任何兴趣,非要帮忙,也只是你强迫我过去。另外,你要是再给我连着耸肩,到时候我第一个动刀的就是你这两条胳膊。我倒要看看你没了肩膀之后还能耸什么东西。”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他微笑着说,“反正我一定会找到法子说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