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目视她身披蓝袍的娇小身影逐步往前,从一排排空床位之间走过,隐入深处的黑暗中。神殿里没几个病患,还在的也已经睡着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间废弃的医院,卡莲修士则是一个漂流的亡魂。
修士领他走到一间暗室,塞萨尔站在门外,往里头张望,却什么都看不见。和这间暗室一比,仅仅烧着火盆的正殿似乎都变得阳光明媚了。
卡莲修士点燃了烛台,借着烛光晕染,塞萨尔看到暗室铺了张简陋的木床,一个士兵躺在上面。此人看起来身体完整,未受外伤,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姿态让人觉得恐怖。他皮肤很白,像张单薄的膜一样绷在骨头上,看起来又脆又紧,似乎一碰就会破裂。
因为皮绷得很紧,煞白的嘴唇也被拉了上去,在士兵睡觉的时候,可以看到他两排齐整的牙齿,靠他的嘴完全遮不住。他那两只手在睡眠中被皮肤绷得像个爪子,弯曲佝偻,却看不到血管,仿佛血管都瘪了、干了一样。
确实不像是世俗的病症,至少看起来不像。
塞萨尔在门外陷入沉思,想把这一幕的诅咒记下来,回头跟菲尔丝谈谈。这时候卡莲说道,“你看到了吗?他的病我们无法治愈,如果你有什么想确认的,问我就好。”她说着想要伸手关门。
“为什么关门?我想自己确认。”
她顿了一下,转脸盯过来,“你一直都是在听我转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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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时候自己去找某个士兵确认过?”
“也许就是现在。”塞萨尔解释说,想让她别抓着门把手不放,“那晚骑马出城的士兵对我敌意太大,我不想挨个去说服。但他特别重要,而且他还患病在床,看着没几天好过了。”
卡莲还是抓着门把手,不许他进去。
“他身上的诅咒也许会传染,我还不明确传染的机制,就姑且把他单独隔开了。”她强调说,“所以,你听我转述就好。”
“单独隔开的意思,是放在这里看着他逐渐死去吗?”
“我发现你特别擅长怀疑别人的动机,质疑别人的行为,真是说话就像拿匕首刺人一样。”卡莲并不意外地说,她好像已经习惯他的发言方式了,“不过,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会给他拿去食物和药物,检查他的病情。”
塞萨尔琢磨了一下这话的含义。他注意到事情不止是她说得那样。
“只有你吗?没有其他人了?”他问道。
“人们各司其职,我只是在我的位置上做我该做的事情。”卡莲说。
“我知道战事将近,每个人都很忙,但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就靠这一身毫无用处的长袍去照顾受了诅咒的士兵,你看起来也不懂这是什么诅咒,有什么必要冒着被传染的风险干这事?”
卡莲盯着他:“照你这么说,我就该把他扔到暗室里等死,然后成功受你怀疑了?况且,我在做的事情对你有任何影响吗?送到我这座神殿的人,我都会送他们最后一程。就算我能力有限,无法挽回他们的性命,至少我会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被遗弃的。”
塞萨尔想到了大神殿来的人,他们刚忙完财政事务不久,又被塞恩伯爵找去请求援助,讨论和萨苏莱人的战事。
“至少把大神殿来的那些人叫来问几句吧,特别是大司祭。”塞萨尔又说。
“我明白自己为了待在这儿已经让大神殿的人负担了太多,但这是我的权利,所以我不会放手。而在此之外,请求他们放下自己的事来为我操劳不是。”
“这难道是为你操劳吗?也没人让你守着这么一个人。”
“我在这座神殿长大,从懂事的时候,我就在做这种事,现在当然也不会变。”
“你对自己的活法就没有疑问吗?”
卡莲修士毫无反应,既没有疲惫,也没有抱怨的意思,甚至都看不出麻木感,好像只是在聊习以为常的生活。“我当然不会有疑问。顺其自然做自己该做的就好。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说。
塞萨尔眯眼看着对方,感觉好像在眺望远处,虽然她的身影其实很近。还没等他开口,卡莲又补充道,“我大致猜出你又想表示反对了,塞萨尔大人,你真是特别爱表达反对意见。最初是质疑我的信仰,现在又来过问我的生活。”
“我以为你坚持守着这座很快就会荒废的神殿,至少是为了一些有意义的东西。”
“需要意义吗?”
“我想是需要的。”
“那我不需要。”她无动于衷地说。
塞萨尔想到了传言中的卡莲修士,传言说在她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就一直在为病床前的母亲祈祷,等她母亲病逝之后,她也还是在埋葬那人的地方祈祷。事情听起来就像这座很快就会荒废的神殿,性质看起来也很像,——都没有意义,但她看起来也不需要意义。
对她而言,她的人生也好,使命也罢,全都不需要意义。
他当然不会像眼前此人一样做事,毕竟,他连名字和身份这两座最难以割舍的神殿都不当回事。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心里不快。有时候,人们就是会莫名其妙感到不快,毕竟,这人的存在就像是专门为了否定他一样。
卡莲居然微笑了起来,看着有些刺眼。“我似乎能觉察到你心里涌动的情绪了,塞萨尔大人,感到不快了吗?”她说,“像你这样质疑别人的一切,把动摇别人的人生当成追求的人,也难得会在无关于权力和强制的地方感到不快众筹群④⑤陆①贰柒⑨肆零吗?是因为你觉得人们还在过自己的生活,只是因为他们受制于更高层面的权力吗?”
塞萨尔给她说得有些烦躁。
“我还以为你不会讽刺别人。”
卡莲点点头,说:“我确实不会,或者说本来不会,可能是你的行为从我心里引出了不好的东西吧。我本来过的很好,但有人觉得自己可以质疑一切和自己有关或无关的人和事,甚至都不需要从别人那儿得到什么,只是单纯想质疑。我认为这种想法是有害的,还是说你连这话也要质疑一下?”
塞萨尔转向半掩着的暗室门。“那我究竟要怎么才能进去?”
“虽然放弃了质疑别人,但你还是锲而不舍地想进去?怎么,现在又不想我来给你转述了?”
“我很在意一些......你可能并不理解的细节。”
“你只管告诉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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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莲说。
塞萨尔摇了摇头,见她就这么盯着自己,只好拿起包在布里的狼爪。“把它拿到病人身边,也许会起什么反应。”
卡莲同意了,接过了狼爪,看起来只要他别闯进去,事情就都有的谈。当她把它拿到病人身边时,怪异之事发生了,它本来裹在布里,像是琉璃雕琢的装饰品,这时却忽然绽放出血色光华,笼罩着床上的病患。
在血光照耀下,那人的脸看着更加骇人,面孔也更加凹陷瘦削了。
塞萨尔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给她一些恰当的解释,反正这很容易。但是,他竟看到一团血色的火焰从那人心脏位置浮现,升到了半空中。那团火带着股强烈的诱惑力,让他口中不住发干,想要扑上前去,将其一口吞下。他都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过去的,只是站在病床前,缓缓向它伸出了手,直到手掌的影子遮住了那火的光彩,落在了病人枯槁的脸上。
这诅咒确实不会转移,因为它的作用就是汲取一个人的生命,将其化作一团火,等待种下种子的人来回收它,然后一口吞下它,吞下那人的整个生命。
确实很符合血肉之欲的含义。
似乎总有这样的时刻要求他接受什么,告诉他走上道途的深层次含义。自从他走下城堡地下的祭台,他就知道这样的时刻会一次次降临。当时他拖延了那么久,还是接受了菲尔丝的仪式,把自己的梦变成了神游猩红之境。这次又是怎样?告诉他对生命、灵魂和血肉的吞食也必须接受吗?
于是塞萨尔把这团火抓住,掰开这人的牙齿,往他嘴里塞了进去。
很难形容忽然发生的一切,仿佛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忽然出现,在两个最小时间单位之间猛然扭曲了现实的秩序。病人不是缓缓恢复了生机,而是一瞬间从枯槁瘦削变得健壮如牛,肌肉饱满有力,面色也满带红光,仿佛是个根本没受过伤的人在借地方睡觉。
卡莲修士看了眼手里布包着的爪子,又看了眼他。“因为你的秉性无关于利益和权威,你有时倒是会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呢。”
“这是好话吗?”
“我尽可能说好话了。”她说着想把狼爪还回来,“我只是忽然想到,他人身上值得钦佩的一些东西,很可能是从人们既看不到也很难想到的东西里长出来的。有时候这些东西会长出锋利的荆棘,尖利又刺人,有时候也会渗出些汁液,给干渴将死的人救命的希望。”
“你可以在战争结束前拿着它,也许它能救活很多人。”塞萨尔说。
“它是用来救活别人的东西吗?”
“我猜不是,但想怎么用它,又不是它本来的主人规定的。”
“那你应该留着它。”卡莲说,出乎意料,她竟然莞尔一笑,握住他的手,托起来,把狼爪放到了他手心里。“就像我刚才想到的一样,一个东西救了别人的性命,但它可能是为了一些人们无法想象的可怕之事才造出的。人们总是想着用剑杀人,你却用它做不一样的事情,那么它留在你手中就比落在其他人手里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