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听了愣了半晌。
“噢,”亚尔兰蒂惊讶地说,“看来我猜中你的名字了,塞萨尔。这又是一个谜题,记得多留心一下残忆里的往事,不然你就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何而来了。”
“这难道还能是你起的名字?”
他话音未落,她忽然伸手点在他额头处,一股刺痛传来。
......
“起来!”
传来了塞弗拉的声音,她一只手抓着塞萨尔的手腕,把他从黏稠的血泊中唤醒。他似乎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感觉半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池里。好一阵子,他什么都看不见,视野中只有黑暗和血红,看着就像胡乱拼贴在一起的染血碎布块。
接着一道刺眼火光从黑暗中升起,塞萨尔看到周遭破碎的兽尸和人尸如臃肿的植物扎根在墓室地板,许多株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它们肌体交缠扭曲,结成长着兽皮和人皮的树干,其中挤满了鲜红的内脏,血管缠绕着骨骼往周遭延伸,好似插满了树枝的藤蔓丛,没有骨头的胳膊和大腿像柳枝一样飘舞浮动,结满了眼珠乱转的人脸和兽脸。
他看到随着火光升起,每一个尸体植株的四肢都狂舞起来,根系亦挤破了地板往他们这边挣扎。挤成一团的破碎面孔都发出疯狂的大叫,似乎在呼唤火光下的生灵。
“我先把他扛起来。”
是阿婕赫,她接过塞弗拉伸出的手抓住他,把他支到自己肩上。塞萨尔一边咳嗽,一边勉强挪动脚步,他感觉亚尔兰蒂的一指给他带来了诡异的变化。如果残忆当真转换到她那边,他莫非会被她变成她的什么东西不成?
“我会把你们藏在我仆人的残忆里,这样所有人就都会觉得你们是我的仆人了。”
塞萨尔忽然意识到,亚尔兰蒂似乎没说究竟由谁来扮演当年的塞弗拉。如果是由他们身边这位沉默寡言的塞弗拉来当塞弗拉,他却被扔到亚尔兰蒂哪个仆人的残忆里......
想到这里,塞萨尔摇摇头,法兰帝国这两位皇帝和皇后都太难应付了,一个目中无人,一个话里藏话,共同点都是极端的偏执加自恋,只是表现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他侧过脸去,看到了吉拉洛。老祭司终于恢复了意识,刚喘了口气就伸出手,转眼间合拢了亚尔兰蒂和米拉瓦睁大的眼睛,然后,他把缝合的首级塞进包袱。
“残忆主体的切换来得太及时了。”吉拉洛咳嗽着说,“要不是这个空隙,我真就被米拉瓦给困住了.......不愧是赫尔加斯特的神选。换个地方再谈他们俩的事情。这地方确实不对劲,一开始没有这么不对劲。一定是野兽人聚集得太多了。”
“那些搅扰残忆的野兽人呢?”塞萨尔问他。
“随着残忆切断消失了。”祭司说,“完全无迹可寻。我猜它们在另一条时间线里,只有米拉瓦的残忆再次张开它们才会和我们相会。看起来米拉瓦和亚尔兰蒂的残忆存在于时间迷宫的每个分岔中。”
“这可真是......”塞萨尔咋舌说,也从吉拉洛手中接过一支篝火。他勉强看清了墓室的全貌,也看清了身侧悄无声息的无貌者。和往常一样,狗子总是能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就像恐怖故事里一定会悄悄出现在主角身后的诡异人偶一样。
身处残忆中时,他没仔细观察无貌者究竟撕开了多少新诞生的血肉之躯,现在他更没法看出了,因为所有残尸都像种子一样从墓室中长出了诡异的植株。他在阿婕赫的搀扶下往来路退去时,途中每一片空间都覆盖着变形的身体,数不清究竟有几千还是几万。
右手边处,有个他在礼堂中见过的帝国贵胄,水缸那么大的面孔从天花板上垂下,皮肤遍布肉芽,结出一串又一串少女般纤细的手臂,好似盘绕成环的蜈蚣一样把他层层裹缠。
左手边处,又是一堆有着蜥蜴皮的猫人脸颊,小的如同果核,大的如同拳头,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挤成一团,缝隙间遍布着粘稠潮湿的肠子,数不清有几百还是几千个头颅,其中很多看着都像是从同一具尸块里长出的一模一样的脸。
有名残缺的女官蜷缩在一个人那么高的半透明薄膜中,周遭蔓延出大量血管根系,长出几十个从婴孩到老人皆有的她自己,每个都在高声争吵着错乱的词句。
前方一堵墙壁已经被藤蔓一样的畸形血肉占满,完全看不出是墓室的墙壁,已经是一堵往他们缓缓靠近的血肉之墙了。巨硕如房屋或是小如果核的裸露器官、黏连在一起大声叫嚷的面孔、柳枝一样四处舞动的肢体,诸如此类遍布墙壁,一切都显得荒诞至极。
走到半途时,血肉的森林忽然间战栗起来。沿着他们周遭每个方向,成百条细长的藤蔓鞭笞过来。每条藤蔓都是纤细的人体,拉得极长,好似肉色的蚯蚓。没有骨头的胳膊像绳索一样在它们的身体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嵌入皮肤中,头颅则完全是一个个上下拉长的巨口,嘴唇中没有牙齿,眼窝中没有眼珠。它们大叫着朝他们这边倒了下来,就像有条巨大的蜘蛛合拢了节肢,想把他们捏住、抓紧。
突然间,围聚拢来的藤蔓截截断裂,散落在他们脚下各处,骨碌碌四处滚动。本来在站他身前的塞弗拉消失了,从他身后走出,挥了下手中满是血的短刀。她另一只手捂着额头,视线有些朦胧,下意识就伸出沾血的手搭在了他肩上。她似乎想蜷缩到他身体里休息,但又摇摇头。
“真是见鬼......”塞弗拉摇头说,“你快让我产生依赖性了。”
“我猜你当年还在菲瑞尔丝身边的时候就是这么逃避的,一直逃避到死,然后就让整个事情都变成了悲剧。”
塞弗拉把食指抵在他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你过来把他扛走,阿娅。”她吩咐说,“那位法兰皇后在他身体里种了些法术,看起来会在残忆转换之后发作,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待会儿我们就能看到了。”
塞萨尔哼哼了两声,看到阿娅两三步过来,竟然把他直接抬起来扛到了肩膀上。这家伙个头勉强到他胸口,人也挺纤细,搬起他来倒是跟搬木柴一样轻松。阿婕赫拍拍双手,学着他们的小哑巴吹了声口哨。
从尸体种子里长出的畸形血肉正在占据墓室的空间,看起来再过不久,它们就会把整个墓室都封死并填满了。吉拉洛驱使墓室地面仅存的铭文给他们开路,用两面耀眼的光墙隔出一条甬道,塞弗拉握着短刀观察周遭,解决从地底或顶上忽然钻出的血肉植物,终于带着他们一路走到出口。
他们从那口枯井回去,转身回望时,塞萨尔问狗子有没有在墓室看到菲瑞尔丝的植株,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才松了口气。即使是残忆,他也不希望她出现在这些畸形的血肉植株中。
“阿纳力克......”吉拉洛面目凝重,喃喃自语。
“什么?”塞萨尔看向他。
“真神阿纳力克在我们的语言里有无限且永恒的生命之意。”祭司解释说,“只是,倘若生命的充沛超过临界点,就会超出生灵的承受能力。在我看来,这墓室既非诅咒之地也非死域,而是充沛到超过临界点的生命源泉。残破的尸体扎下根系,重新苏醒,碎裂的血肉也像活人体内的器官组织一样自行生长,逐渐失控......”
“你是说人们并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死去。”塞弗拉说。
“我看是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停止生长才对。”塞萨尔在阿娅肩膀上说,“永远都是正在长大的婴儿......不,应该说永远都是正在发育的胚胎。”
“下次唤醒这两位的残忆追寻往事时,我需要多做一些准备了。”吉拉洛说,“正好你身边有无貌密探,这种没有灵魂的存在不受残忆侵扰,可以让我少做不少事。”
他们出发了,吉拉洛沿着井壁勾勒了两圈,整个墓室随即封死,把即将沿着井壁涌出墓室的畸变血肉封入黑暗中。他们满身都是血,好在墓中清泉源源不绝,涉水而过后就洁净了不少。
塞萨尔感觉自己没什么力气,但又没有患病的感觉。走了许久之后,他的情况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也不知道亚尔兰蒂的残忆究竟想让他怎样,到残忆转换之后,又想对他怎样。
他现在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有一种未知的古老之物盘踞在叶斯特伦学派中。它借着叶斯特伦学派传承至今的法术、知识和思想体系影响学派中的法师,并借着从亚尔兰蒂到戴安娜的这一支受选者来担当主要载体。可以说,叶斯特伦学派,这一整个法术学派,很有可能只是某种古老之物的傀儡马戏团。
在特定的时代,它会影响受选者去接近特定的人,诞下更为合适的载体。在米拉瓦的时代,这个人是米拉瓦,后来变成了某个无名的男孩,却因为米拉瓦可怕的偏执死于米拉瓦之手,今时今日则是他塞萨尔。
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不过,从伯纳黛特的状况来看,这种载体的筛选其实发生了巨大的意外,后世的叶斯特伦学派甚至要靠药物、要法术来压制伯纳黛特本人的人格,和当年亚尔兰蒂的状况完全无法相比。那么,到底是在哪出了问题?强行放弃血脉诅咒的菲瑞尔丝大宗师先不谈,亚尔兰蒂和米拉瓦的子嗣......当真诞生得很顺利?
如果米拉瓦真是在亚尔兰蒂怀孕不久后发现了她感情的变化,子嗣这种东西......
“你们觉得米拉瓦像是在乎孩子的人吗?”塞萨尔忽然开口。
“我们对米拉瓦观察得太少了。”塞弗拉说,“这事要在米拉瓦被亚尔兰蒂蒙蔽的残忆里看,而且观察者的身份最好不是菲瑞尔丝的仆人塞弗拉,是米拉瓦派指给亚尔兰蒂的骑士或者贴身仆从。”
“该不会亚尔兰蒂给我种下的法术......”
“如果残忆未曾中断,你有可能会在米拉瓦前往叶斯特伦学派的骑士队伍或者仆从队伍里醒过来。”塞弗拉说,“我是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