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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蒂尼雅用餐的地方有股很酸的菜汤味,这家伙午饭吃菜汤也就罢了,晚饭也要吃菜汤,今晚竟然还是酸菜汤。每次戴安娜和她用餐,几乎都是在各吃各的。
刚来古拉尔要塞的时候,餐厅的布局还很符合戴安娜的认知,如今修整之后,就特地开辟了一处专供皇女使用的区域。区域的布局陈设和南方诸国并不相似,和如今的北方帝国也不相似,看得出来,样式很古老,是阿尔蒂尼雅从帝国前史找来的设计。
厨房有个窗户直通此处,菜肴直接从窗户送入,很迅速,也很高效,因为皇女不喜欢在吃饭这事上耗费太长时间。她喜欢探索任何她没尝试过的食物,并且毫无忌口,酒也一样,每个品种她都要尝试一番。
像平时一样,戴安娜一落座,阿尔蒂尼雅就打发走了仆从,毕竟她们俩的对话里总是掺杂着太多秘密。
谈话从最近的政事开始,主要是为了交换两人见闻,补足各自的缺失。戴安娜讲了今天的会议,烂摊子不见好转,谁能处理?没人可以,因为有些势力派遣人员参与会议,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的摊子越来越烂。只有战争能解决眼下的烂摊子,而在战争开启之前,总得有人来应付这些千奇百怪的来访者。
谁来带头应付?塞萨尔?他是有应付这堆烂摊子的能力,他也已经在头一回的会议证明了自己,但他不行。这混账的注意力就像羽毛,风一吹就飘远了。据阿尔蒂尼雅说,他的头一个女儿也继承了他羽毛一样的灵魂和精神,没法一直关注同一件事情,特别是在她看来乏味又无聊的事情。
那么,谁来带头应付?当然是戴安娜自己,真是饶了她吧。
如今戴安娜已经不会做梦了,即使不需要在荒原中寻觅菲尔丝的食粮,她也会待在米拉修士的图书馆里不出来。不过和她不一样,阿尔蒂尼雅还是会做梦,她不仅喜欢做梦,还会在夜里把梦写在自己的小册子上。
皇女很乐于和戴安娜分享自己的梦,比如说前夜,她梦到了工坊的火炮,梦到了新的战术,还梦到了战马和重装骑士在烈火轰鸣中四散粉碎的情景。不过昨晚,她又梦到工坊出了岔子,火炮也出了故障,导致旧时代的骑士把他们的阵地全冲垮了。
“我记得你已经查出了工坊的间谍。”戴安娜给她斟了杯酒,“没有送他进审讯室吗?还是说你想引出更大的阴谋?”
阿尔蒂尼雅轻轻摇头,“老师和他见了两次面,我不得不改变计划。”
“塞萨尔现身的时候,事情总是会朝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戴安娜说,“特别是他私下去做的事情,会比有我在场的时候更难预测。对于这些扰乱了工坊运作的间谍,他有什么想法?”
阿尔蒂尼雅抿着酒,好像是在斟酌语气。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端详起了手中血一样的酒水。猩红色的光晕映在她脸上,看着就像粉色石头雕刻的,紫罗兰似的眼睛嵌在其中,让人想起眼眶里镶着宝石的瓷人偶。
戴安娜知道,阿尔蒂尼雅在考虑自己的措辞,意味着这事麻烦的程度比她想象中更夸张。不过说实话,他们俩各有各的固执和任性之处,最近阿尔蒂尼雅就有私自筹备暗潮的事迹,塞萨尔也把白魇莱戈修斯引诱他的事情瞒着不说,他们俩会干什么她都有心理预期。
从戴安娜的视角来看,这俩人都很让人头疼。他们俩性格的缺陷放在常人身上,足以致人于死地,只是在他们俩身上都被能力和手腕掩盖了而已。
看到皇女还在思考,戴安娜继续总结今天的会议,书写记录。不管怎么说,保持自身的优秀才是弥补他人错误的最优决策,她通常不会为他人的缺陷过于烦恼或忧心,因为她对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试想,她能甩开叶斯特伦学派和她父亲的势力站在此处,能把这些内心满是矛盾的家伙抓在手里,不还是靠她自己足够优秀?若是她只懂安抚他人,她只会成为下一个她母亲,和她更早的祖先们没有任何不同。
列出了住下不走的访客和他们代表的势力之后,戴安娜又列出了刚到访不久的客人。说完了明面上的客人,又谈起可能是间谍的人,说有人在他们不该徘徊的地方待了太久,还有些地方人员往来过于频繁。披肩会、叶斯特伦学派还有各个工坊虽然都站在他们这边,却各有各的心思,不止会和外部势力交换意见,私底下也会争夺权力。
“除了少部分工坊的工头在当刺头,”戴安娜说,“大部分工坊的工头都很好应付,他们希望安守现状,只要给够了待遇,就会像木偶一样听话。只要如今的秩序能稳定运作下去,新晋的贵族再过不久就会诞生,工坊的秩序也会像旧贵族和他们的农奴一样稳定。至于那少部分工头和一些工人,他们则是在那名事务官的牵线下找到了披肩会,得到了他们的庇护。我看看......”
她翻起了记录。
“披肩会和神殿医院给他们提供了援手,”阿尔蒂尼雅终于说道,“那位事务官则试图教唆他们动摇现行的秩序。工坊的致死和致残性工作神殿医院最为了解,只要一些恰到好处的演说和展示,如今稳定的工坊秩序就会出现缺口。”
“然后,”戴安娜说,“披肩会就会一步步蚕食已经稳定的世俗秩序,占据各个工坊缺失的信仰。这事非同寻常,尽管我们和披肩会已经密不可分,但谁来占据主导,这件事会决定我们将来的秩序。”
“第一件事,”阿尔蒂尼雅说,“老师发现,事务官是萨加洛斯的分支教派成员。”
“这还真是了不得。”戴安娜说,“塞萨尔挖掘别人心底里的秘密就跟揭开脑子翻书一样,有时候我觉得他懂我们学派的思想法咒。不过,萨加洛斯的神殿吗......”
“他想支持这个教派,他认为他们有能力颠覆大神殿的秩序,甚至熔炉之眼也可以为我们所用。”
“从诸神殿诞生以来,还从没有哪个分支教派颠覆过大神殿的秩序。先行者的脚步无法追赶,对知识的垄断造成了断层一样领先的神学研究造诣,这些差距根本无法弥补。”戴安娜说。
“你以往可没有这么了解诸神殿。”
“历史就摆在那儿,想了解也不难。”戴安娜说,“根据帝国那边的神学研究,萨加洛斯的理念在于改变,强调正统性的大神殿秩序其实和萨加洛斯的理念自相矛盾,他们的衰落也和这种矛盾存在一定关系。不过,萨加洛斯大神殿的神选者还活着,他可以一直击溃分支教派的反对,时至如今,他们终于抓住了贵族们谋求变革的机会.......”
“老师觉得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太保守了。当然,我也这么想,和帝国前史许多极端的暴乱比起来,他们是很保守。”
“你是说,萨加洛斯的神殿该像帝国前史里的法师组织一样存在?”戴安娜稍稍皱眉,“我可以在理性上表示赞同,但这么一来,萨加洛斯的神殿就会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恐怖组织了。他们会比那些法师组织更麻烦,因为真的有一个神在支持他们。”
“但我们正站在悬崖边缘。”阿尔蒂尼雅说,“和暗潮比起来......”
“别再跟我说暗潮了,阿雅。”戴安娜叹口气,“你来说说,那个分支教派有什么资格颠覆大神殿的秩序?”
“这很显而易见,不是吗?这事里的群体也就那几个,还有谁能代表新的秩序和改变?”
工坊的工人,戴安娜想。
“我必须再说一次,”她说,“绝大部分工坊的工头都想安守现状,只要我的承诺到位,他们就会像木偶一样听话。他们知道权力已经出现了空缺,只要冈萨雷斯的秩序能够稳定维持,他们就会成为新一代贵族补足缺口。然后,好吧,这些工人,塞萨尔想让他们补足哪里的权力缺失?缺口太少,他们的人却太多,而且还会变得越来越多。”
“老师似乎不打算弥补旧的缺失,这些人也许会塑造新的秩序。”
“秩序就意味着权力,”戴安娜说,“你是说要把权力撕碎,扔的到处都是,好让他们都能捡起自己的一小块,拼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秩序?我不想说的太轻蔑,但他们不需要权力,也不理解权力,连白魇都想象不了这些人会拿权力做什么。绝大部分时候他们就像幼童,需要我们来引导他们的一切言行举止。”
但这确实是巨大的改变,戴安娜想。为了颠覆大神殿的秩序,嘲笑他们的保守和谨慎,把神选者千余年的压迫全部奉还,萨加洛斯的分支教派想要点燃一股不受控制的火焰。
怎么可能受控制?卡萨尔帝国的前史记录了无数类似的事迹,在她看来,这个分支教派就是那些疯狂的法师组织!不仅如此,他们背后还有个神在支持。
她宁可萨加洛斯的信徒一直奉行大神殿的秩序。
“这点,你应该去和老师辩驳。”阿尔蒂尼雅只说,“我仍然在思索它的利害。你知道的,安妮,尽管长远来看它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以目前的形势,只要我利用得当,我就能抓住胜势。其它势力还在为了间谍刺探和金钱利诱互相算计,争得头破血流,转眼一看,自己的工坊已经在熊熊烈火中化作废墟,工人也已经拖家带口逃得无影无踪,他们甚至都不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只把它当成战争的计策。”戴安娜眉头紧皱。
皇女微微颔首。“当然,它难道不是战争的计策吗?赢得当下才有资格谈论未来。为了这个关键性的胜利,我可以抓住很多你无法想象的契机。一如我当初认了他当老师。”
她亲爱的公主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激进。戴安娜本来以为自己许下承诺陪伴她一生,可以压制住她过分激进的灵魂,在必要的场合各抒己见,探索出更稳妥的道路。
没曾想到,若干年后却迎来一个行事无从揣摩的塞萨尔,一边当了丈夫,另一边又当了老师。有时候他能给她灵魂的抚慰,让她连开口指责都下不去口,有时候却又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令她想把这家伙吊起来用鞭子抽,种种矛盾,实在难以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