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只能对她微笑。
......
虽然存在诸多矛盾,但塞萨尔认为,时间的分岔已经开始运转,不同的可能性业已开始展现,既然如此,他们就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吉拉洛给出的目标稍显空泛,因此,他给自己划出了一些阶段性的目标,首先,他要找到一处能让吉拉洛召来无貌者和缝合首级的墓室,然后,就是找到另一处墓室,让吉拉洛利用缝合的首级唤出米拉瓦和亚尔兰蒂的残忆。
有了法兰帝国皇帝和皇后的残忆,塞萨尔既可以了解米拉瓦过往的经历,了解戴安娜背负的诅咒,也可以对比他们在坟墓中的经历,避开墓中存在的威胁。借着他们的残忆,他毫无疑问可以勾勒出更加清晰明确的蓝图。他们可以延续法兰帝国的脚步,可以揭开智者之墓最后的迷雾。
他和塞弗拉这一探索,就足足探索了十余天。他们俩并未深入坟墓,只是依照吉拉洛的嘱咐探索边缘地带,寻找符合他要求的墓室结构。但是,就算如此,就算是在坟墓边缘,就算没有时间的因素,坟墓的空间结构也因为后世的扩建变得极其复杂。
倘若不算忽然出现在视野边缘的他们自己的阴影,这地方其实一片死寂,石墙沉默无言,空气全无波澜,脚步踩过石板地的回音也空洞无比。这里甚至都不存在故事传说中古老坟墓总会有的陷阱和守卫。
如吉拉洛所说,这地方是智者之墓,是指引世人的庙宇,后世的库纳人也都是追随智者的道路才前往朝圣,理应不存在任何威胁。哪怕后世之人身死其中,也都是自愿殉葬,绝无意外可言。
如果祭司所说不假,那么,坟墓本身也许不存在任何威胁,至少他们探索了十多天都不曾发觉。如此想来,使得法兰帝国的掘墓者死伤大半的,也许不是坟墓本身的威胁,而是时间分岔小径中的他们自身?
塞萨尔提出了这一想法。他和塞弗拉对视许久,最终决定先探明这片边缘地带,然后就返回篝火处。他们需要把吉拉洛的篝火往更深处迁移,把它当作中心划出一个半圆,探清整个半圆后继续迁移,如此一来,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迷失。
他们并非不能继续深入,只是经过后世的扩建,坟墓的空间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世俗中的群山。他觉得他们必须在吉拉洛的篝火休整,以较短的路途出发,走一步就看一步,要不然,这路就太容易迷失了。
墓中很多地方虽无威胁,却都模糊了现实的界限。期间塞萨尔不止经过了一个诡异的墓道,看起来占地不多,却让他们俩足足探索了一整天才抵达出口。
过了不久,他们又困在了一处地下室。当时他们俩往下看,觉得此处不过是梯级下一间狭窄的地下墓室,墙壁和地板都遍布着错综复杂的图形。待到他们顺着比想象中更长的梯级下去,才发现那些错综复杂的图形都是分形结构。分形结构在他们往下攀爬时以可怕的速度放大,蓦然间,狭窄的地下室化作一个规模惊人的大厅,恐怕把一整座山脉挖空也不过如此,甚至就像是站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仰望分形结构的星空。
他们四面八方都是无穷无尽的几何分形,规模如同星辰密布的夜空,又像是黑色和灰色的石质万花筒,——一个半球形的黑灰色万花筒如夜空一样高悬在他们头顶,无论规模大小,还是繁复程度,它都如同天空本身。塞萨尔抬起头,看到他们下来的梯级正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星辰。
塞萨尔努力回忆了一阵前生的知识,意识到这间墓室的结构遵循的几何结构是异常的,因此,它的透视关系也是异常的。仅仅几步远的距离,物体的透视却会以走过了千百米远的程度迅速放大。
当时他们在墓室上方的入口往下看,感觉下方不过是一些繁复细小的花纹。待到他们沿着梯级往下不过十多步,他们却站在了一块平整无比的黑色巨石板上。巨石板的大小如同一个城市广场,但在墓室入口往下看,这块巨石板还不如米粒大。
这墓室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巨大,至少不需要挖空一条山脉,但也没有在上方看起来那么小,仅仅目测就有数百个梯级通往不同的方向,每个梯级都屹立在远看如米粒般大小的巨型石板中。
塞弗拉让塞萨尔在这里先等一会儿,接着迈步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她整个人都一下子缩小了,每一步都迅速变得比先前小了许多倍。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要用感知去寻找几乎看不到的针尖般大小的塞弗拉了。
四周一片寂静,像是怀着莫名的敌意,空间结构本身的异常也让人觉得浑身不适,不需要任何陷阱和守卫,仅靠来回迈步都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他试探着往外迈了一俩步,发现他们来路的梯级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小如油灯的遥远之物,顿时退了回去。
塞萨尔觉得,一个人绝对没办法探索这处坟墓。这种异常的空间结构甚至不需要错综复杂的迷宫道路,只靠空间透视的变化,就会让人迈出几步之后全然不知自己究竟位于何方。当然,寻常的两个人也不行,必须有着超越现实的灵魂层面的关系才能彼此定位,找到另一个人的位置。
很难想象,当年法兰帝国的掘墓者走入这间墓室会有多惊恐,——他们究竟会惊呼着怎样的话语,又会诅咒着怎样的邪恶。
当时的场面一定夸张得惊人。
塞萨尔蹲下来,只是视野高低的变化,他就看到广场般大小的黑色巨石板缩小了,这意味着他对石板大小的估计也是错误的。塞弗拉和他个头不一样,视野高度不一样,看到的巨石板大小也一定会相差一些。不过,他已经没兴致纠正这种错误了。
他观察石板上的繁复线条,意识到这些弧线也是库纳人的法术文字,或者说,被遮掩了一个维度的被遮掩的文字,仅靠俗世的感官根本不可能洞悉。他想到,地板上的每一条弧线也许都是一个法术铭文,落在吉拉洛手中就可以行使一些不可思议的法术。思索之间,身后的提灯把他的影子投在铭文上,往远处逐渐缩小,最远处小的几乎看不到。
这时候,塞弗拉忽然出现在他的影子末端。塞萨尔眼看她从一枚针尖逐渐放大,变得好像一个手掌大小的玩偶,然后又变得像他腹部那么高,但在这个高度,她已经踩到了他影子的膝盖上。
若想再正常一些,他们俩就得近得能吻到彼此了。
这个地方......
“你感觉怎样?”塞萨尔问她。
“我最近的噩梦有新素材了。”塞弗拉抱怨说,“这地方不合适我们这些活在现实空间结构里的人待。”
“那叫欧几里得几何空间。”他指出。
“别跟我讲前生的数学名词。”她咋舌道,“我讨厌数学,而且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那个世界。如果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俩切开了,那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塞弗拉,你就是那个世界的徐端午,——所有的那个世界都属于你,和我没有丝毫关系。”
“你这话说的可真决绝。”塞萨尔摇头说,“那你说,又有哪些东西属于你?所有的这个世界吗?”
“没有任何东西应该属于我。”塞弗拉说。
他也咋舌起来,“你老是这么说会让我很愧疚,塞弗拉,好像我从你的心里偷走了所有存在的意义和所有生活的渴望一样。”
“我把刀架在你的咽喉上你就不会愧疚了。”她无动于衷地说。
“你会吗?”
“我当然会。”她说。
塞萨尔往前一步,眼看着塞弗拉在自己眼中迅速放大,近得几乎可以吻到她的脸。不过下一个瞬间,靠近过来的不是她微抿的嘴唇,是她近在咫尺的利刃,就抵在她亲口说过的地方,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反正咽喉就在这里,要不你试着按一下?”他问道。
塞弗拉皱眉注视着他,接着真的把利刃按了下去,划出一丝略带痛楚的血线。“虽然我们俩的人格和记忆交汇过不止一次了,但说实话,塞萨尔,你依旧是我见过的最难预料的人。”她说,“你也想当伊丝黎了?你也希望我带走你的头颅别在腰带上?”
“你切下我头颅的时候,我希望你想到的是从我这里拿回了你失去的意义和渴望,塞弗拉。如果你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哪怕你把刀按下去,你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你还不如蹲下去戳地上的石头算了。”塞萨尔说。
他们俩四目相对,持续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事实上,塞弗拉大部分时候都沉默无言,好似在品味这个空虚死寂的坟墓和她本人有多相似。大部分时候都是塞萨尔出言询问,她一滩死水似的思维才会泛起少许波澜,就像往湖泊扔下石子一样。但是,湖泊总归还是湖泊,扔下再多石头,它也只能泛起一时波澜。
“真难得你的话术能对我派上用场。”塞弗拉说。她说着收回了刀,看起来一下子就没了兴致,甚至倚着梯级坐了下去,跟只自闭的猫一样。
塞萨尔靠着她坐了下去。“你要是把我每句话都当话术,不想认真对待。”他说,“那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发生一点极端的事情比较好。”
她斜睨过来,“你说这话,是否意味着我们正在靠近那条最坏的分岔路?那我再问一遍,你想我带走什么?是你的头?还是你没有四肢的身体?”
“我觉得用不着遭遇野兽人,我们就该死于内讧了。”塞萨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