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端午!醒醒呀!”
端午听到旁边有人喊他。
但他仰面躺着,浑身疲惫,实在不想动弹,只能把眼睛撑开一点缝隙,往窗户的方向望过去。他发现天色很黑,几乎看不清东西,不禁皱起眉毛。
这才几点钟啊?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他叫醒?
“快看——快看!”狗子在他床边大叫,“快来窗户这儿,飞机来了!昨天他们都说,机场已经在离我们镇子最近的城里盖好了!”
狗子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很亮的光彩,看起来是种向往,也是种希望。端午是个搞民俗研究的,他来这个偏僻的北方小镇,主要是为了调查地方民俗。他在这户乡镇人家里借宿快一个多月了,能看出这家人的小孩不想在老家待一辈子。
才不到十岁,小女孩就已经把小镇扔到了脑后,整天缠着他问东问西,就想要了解他在外面见识过的世界。
“你明天还要上学......”
端午觉得自己声音很疲倦,甚至有些虚弱。
“我想去外面上学——去外面!”她几乎把脸凑到了他脸上,“你懂那么多语言,镇子里的英语老师却只认识字母表。我昨天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其实是语文老师假扮的——假扮的!”
狗子情绪一激动,就要把一个词连着说两遍,镇里的小孩都拿这个寻她开心。稍微懂点事的小孩叫她的小名狗子,心眼比较坏的,会连着管她叫狗狗狗狗狗,像得了结巴似得把这个字拉长了念好半天。
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在同龄人里很漂亮,看着讨人喜欢,才会有这么多同校的小男孩争先恐后地欺负她玩。在缺乏娱乐条件的地方,人们总会对一件事报以太多热情。
端午边叹气边起身,想要安抚女孩的情绪,哄她回她自己的房间去。刚想翻身,他发现自己身上绑着数条绳索,把他牢牢固定在了硌人的石板上。
他发现自己起不来身,他甚至没睡在卧室的床铺上。他的思绪一片乱麻,完全没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这地方。群6#999'四:9三6壹!999
端午转了下眼珠,撑开眼皮,感觉眼珠子发胀发酸,一度有些发痛。他把头往一侧扭过去,看到有一片幽暗静谧的水池环绕着自己,好似一面黑镜。
越过镜子般的水池后,端午看到远方依稀可见的墙壁。他睁大眼睛盯过去,——那墙似乎在呼吸,时而向外膨胀,时而向内蜷缩,其表面崎岖不平,攀附着许多弯弯扭扭的暗红色血管。血管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钻入一张张嵌在石头里的惨白人面中。
那些人脸正在对他微笑。
真的在微笑吗?还是他看错了?
端午闭眼再睁开,仔细观察困住自己的暗室。他看到有四尊三人多高的雕像伫立在暗室边缘四面墙中央,形如人体,姿势为单膝跪地,面孔都从头顶中央撕裂至腹腔,往外延伸出一根根尖锐的长牙。每根长牙末端都挂着一具灯盏,均匀分布在天花板各处。灯盏中散发出幽暗红光,像是雾状的血。
他做过的最荒唐的噩梦也不会有这种情境。这当真是做梦吗?
端午想挣扎着坐起身,本来麻木的捆缚感却一下子转为剧痛,害他差点惨叫出声来。怪诞的大厅在他眼前左摇右晃,仿佛要坍塌解体,消融在一片旋涡中。他确实被捆住了,他正躺在水池中央一个又冷又硬的石台上。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地方,毕竟,他前一刻还在民居卧室里和小女孩说话,听她高呼飞机从窗户边飞了过去。
雕像那四个没有脸的中空头颅正在俯瞰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看着很像活物的脸。
雕像张开的黑色手臂也长满了暗红色的血管,从中钻出根根尖刺。不知怎么的,端午感觉头顶的红色灯盏其实是一枚枚眼睛,正在凝视黑暗的水面,观察水池中央的人类。
“狗子?”端午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微弱。
女孩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一道声嘶力竭的咳嗽。先是一片钥匙撞击的叮当作响,然后就是锁头转动的刺耳刮擦。端午觉得这声音像是死亡的预告,他想要奋力扭动挣扎,却只感到疼痛从关节各处迸发出来,甚至牵动了肌腱和骨头。
锁头发出咔得一声响,门开了,但是,端午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当门又随着刺耳的刮擦声逐渐关闭时,他稍微缓了口气。
听起来只是经过。
一个男人仿佛从虚空中浮现一样,忽然笼罩在他头顶。端午拿舌头用力抵住牙齿,好不容易才把惊叫声压了下来。这是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性,相貌非凡,皮肤苍白,梳理整齐的黑头发夹杂着许多银丝,脸颊上也布满皱纹,身材却很健硕。
此人面部特征像是西欧人,穿着一件带花纹的深蓝色绸子长袍,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中年男人右手拿着一把暗红色的匕首,左手托着一颗刚割下来的人头。他看到人头的双目布满血丝,脖颈断面还在流血,从男人的指缝往下滴落。
“iglitha suma thlig?”
听到中年男人嘶哑低沉的话音时,端午的眼睛已经睁圆了。他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虽然觉得此人低沉的话语仿佛是食肉动物在努力装出和蔼的模样,但是,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有这种语言存在。
这还是他生活的世界吗?
如果不是,如果交流的可能都断绝了,他还要怎么自救?
中年男人摇摇头,对端午的情况表示了遗憾。随后,此人把新割下来的人头放在黑镜一样的池水上。端午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几十条颀长的节肢从池水中伸出,抓住这颗人头,用力捏紧,拽着它坠入水底。
水里有怪东西。
当男人脸上露出病态的微笑时,端午听到了颅骨碎裂的声音。因为发自水下,这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闷,让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跟着收缩了一下。
此人离去之后,端午闭上眼睛开始等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他不停思索自己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却始终无法想出一个解释。
他虚弱至极,无法挣脱绳索的束缚。就算他能挣脱绳索的束缚,也无法趟过池水,从能把人头连骨带肉捏成碎块的怪物口中逃脱。就算他能侥幸趟过池水,这暗室也死死锁着,无法离开。等那拿着匕首的中年男人回来,他可能已经又累又饿地昏死在墙角处了。
最后端午开始思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他身处的环境发生了变化?狗子的喊声究竟是梦境的最后一刻,还是现实世界的最后一刻?
“就在今天晚上!”
听到她童稚的话音时,端午觉得自己的大脑不够用了。
“狗子?”他喉咙刺痛,声音嘶哑得厉害。
“你也要吃东西吗?”女孩带着好奇问道。
端午挪动目光,觉得自己瞥见了她的影子,但总是无法捕捉清晰。在噩梦构成的怪诞和恐怖中,她似乎是唯一一缕希望的线索。
“你在哪里?”他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在你旁边——就在旁边!”她的声音很欢欣愉快,在这阴暗恐怖的地方显得格外刺耳,还有些怪异莫名,“伯爵已经走了,他忙着处理其它祭祀品呢,轮到把你献祭给阿纳克力还要很久,——非常久。”
端午循着声音抬起头,本想问伯爵是何意,却发现女孩在石台旁俯视他。她用双手舀了一捧水,小手搭着他干涩的嘴巴,把水顺着倒了进去,浸润了他发痛的喉咙。她脸上欢欣可爱的笑几乎令他无法呼吸,其中蕴含的安宁感似乎足以让这个世界以及其中的恐怖都变得变得虚幻。
她用尖锐的长指甲在他喉咙上划了一下,他不由得缩了缩,感觉既有些发痒,也体会到了水流过皮肤的滋味。
然后端午稍微回过了点神。他发现,究竟是哪里让他感觉到怪异莫名了。他舔了下刚润湿的嘴唇,问:“你的指甲为什么留得这么长?”
女孩闻言眨了下眼,露出困惑的神情,就像他这话真的问住她了一样。
“我的指甲一直这么长,”她说,“我要用它捕猎呀——捕猎!”
端午感觉自己的脸色变阴暗了。“你的头发为什么是这么浅的金色?”
她仔细思索了一会儿,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也在血红色幽光下镇定下来。“因为这里除了你和伯爵,没人能给我提供黑头发。”
“你的眼睛为什么是一片血红?”
“因为我没有颜色一
样的眼珠。”
“你的牙齿为什么这么尖锐?”端午不由得放缓语气,“你为什么看起来......已经和我一样大了?”
“你说这些牙齿?其实它们只是软骨而已。”她语气困扰,声音发生了一些改变,——那是一种充满了回音和重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渐变,“你想要它不那么尖锐吗?你怕我咬伤你?”
“我不是.......”端午还没来得及说完。
她轻呼了口气,接着整张完美无瑕的脸都炸开了,仿佛紧握成拳的手指节节张开。几十条交错的节肢伸了出来,白皙纤长,像海葵的触须一样在血红色幽光下轻柔地摆动着。她节肢下的面孔空空如也,两枚红宝石似的眼珠附着在其中两条节肢末端,许多尖锐锋利的小爪子隐约可见。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
看到它们的时候,端午立刻想起了握住那颗人头将其捏碎的节肢。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但再睁开的时候,他对眼前的非人之物露出一个微笑。是的,这是个拟态,是个恐怖的伪装者,她把许多节肢揉成毫无瑕疵的人脸,扮成他记忆中的故人和他对话,让他以为自己还睡在小镇的卧室里。她并不是人。
然而就算她并不是人,在这个荒唐的地方,他也只能和她交流。
只要能展开对话,就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流的。
在那个天知道是什么伯爵的中年男性割了他的脑袋之前......
“我想和你谈谈。”端午对她说,“不过在这之前......你能先把它们合拢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