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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堵门敞开了,从这里看去,门本身是以黑色金属铸就,崎岖不平,和山岩形如一体。门后亦不是建筑,是一座陡峭的山峦,形如一枚断裂的弯刀,刀尖往下斜插在深渊之上。
米拉瓦扛着吉拉洛迈步走入黑门中,塞弗拉也扛着塞萨尔迈步跟上,脚下的吊桥晃动不止,能感到深渊潮汐在桥下涌动。远方已经能看到燃烧的城市了,法兰帝国的王都就像一座倒过来的高山悬垂在血红色的天空中。阿婕赫往后眺望了许久,似乎能遥遥看到残忆中的塞萨尔,接着也跟了上来。
塞弗拉在门内感到一股熟悉的寒意,既像是亚尔兰蒂身上的寒意,也像是那位骗子先知身上的寒意,但门内不止是寒意,还有一股凝滞和沉默感,如有实质般压迫着她的意识,阻塞着她的思维。越往内靠近,凝滞感就越强烈,好像正在经历往日的残梦,好像正被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幽深地底,时间和意识都不再流动。
米拉瓦依旧扛着吉拉洛缓步向前,每一步都迈得很吃力,仿佛正在海底前行,每一步都要突破无边汪洋的包裹。塞弗拉看到阿婕赫咬着塞萨尔的脖子吮了几口血,一股强烈的渴念充斥了她的心,竟令她恢复了些许。
要来点血吗?阿婕赫染血的嘴唇在微笑,在无声地说着这句话。
说实话,无论是面对阿婕赫一个人的时候,还是面对塞萨尔一个人的时候,她都有克制自己的法子,但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就会无止境放大这件事的难度。前者对挑起他们心中的渴念满怀兴致,后者却对阿婕赫从不拒绝,堪称是放任,对她来说,又何止是心烦意乱能够描述?
塞弗拉只盯了她一眼,接着就撕了点衣服给塞萨尔脖子缠上,裹住伤口。她正打算继续前进,前方的两个老头又开始对话了。
“这股万物沉寂的感觉,”库纳人说,“其实和我无关。我只是利用它的存在本质封印了它自己。”
米拉瓦正要前进,闻言停住了步伐。“亚尔兰蒂还有她背后的古代先知,她们都是这条真龙的影子?真龙是水源,她们只是河流的下游?”
“在我看来,后世的叶斯特伦学派乃是崇拜真龙的秘密教团,教团所有受选者都是真龙的圣女,是延续真龙崇拜的祭祀品。”老人凝视着黑暗的长廊,“你以为的法术学派,本质只是它的影子。”
“这么说,我的皇后只是个影子。”米拉瓦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诡异的认知,“揭开亚尔兰蒂这张面具,隐藏在面具背后的真龙才是真正支持我的存在。”
塞弗拉觉得这个老皇帝已经疯了,他已经无法理解和认知人类的感情了,——某种观念取代了他身为人的观念,把他的感情转化成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米拉瓦觉得亚尔兰蒂是一张面具,换而言之,他期盼的不是她的意识和人格,而只是她的智慧和能力。一个人割裂成了两个部分,意识和人格仅仅是河岸,是让河水流淌的污泥,智慧和能力才是缓解干渴的河水。
并且,米拉瓦的认知还不止如此。他当年啜饮河水缓解了干渴,但他认为亚尔兰蒂的智慧和能力只是河流的下游。如今他想要往上继续溯源,找到河水的源头,也即被封印的真龙。他认为,它才是真正支持着他的存在。
然而话又说回来,米拉瓦会产生这种诡异的认知,又何尝不是因为亚尔兰蒂切分了他的灵魂?米拉瓦身为人的部分不在这里,在塞萨尔身边。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敢说它是遗产吗?”老库纳人的声音衰朽低微,却蕴含着一股恐怖的意味,“我是犯过致命的错误,但我的错误仅仅在于大海的彼端。在这片土地上,我从未犯过任何错,哪怕是主母的事情也同样。我知道主母在坟墓之外藏了一份微弱的意识,让她一代代转生,一代代潜入墓中窃取它的存在。虽然我一直找不到她的踪迹,但我知道她在做这件事,每隔几百年,她都会拿走一块主母的拼图。”
“所以?”
老库纳人侃侃而谈,仿佛他早有预料。“她取出的拼图越多,封印在坟墓中的真龙就越残缺不全,到了这个时代,她几乎就是真龙全部的意识、人格和智慧,只差取出她遗落在此的记忆和力量了。对她来说,她的意识、人格和智慧才最重要,但对我们来说,这份记忆和力量才是最伟大的遗产。”
“无主的财富.......”米拉瓦喃喃自语。
塞弗拉想起了塞萨尔在残忆中见证的一幕,——库纳人王朝仍然辉煌的时候,叶斯特伦更早的源头是一个面孔漆黑空洞的贵女,换而言之,当时她的人格和意识还残缺不全,到了叶斯特伦学派的时期,这位主母才偷回了她全部的意识、人格和智慧。现如今,她所缺乏的只有她过去的记忆和力量了。
然而在智者的谋划中,这份记忆和力量将不再会是骗子先知的一部分,它是一份无主的财富,正等着有心人去继承。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此地的智者虽然只是残渣,却找回了一些当年的辉煌。“把这份无主的财富紧握在你手中,法兰皇帝。”老库纳人说,“用它来延续你的意志、造就你的辉煌。你可以像真龙引导最初的生灵一样引导真神降世中迎来绝望的人们。当年我延续法兰人的族群一定就是为了今天。”
“如此吗......”
“无论怎样,绝对不要让这份遗产落入野兽人手中,当然,也一定不要让它回到它本来的地方。”
“不要再说了,我的老朋友,我已经理解了。”米拉瓦说,“那些人和野兽仍然在入口处纠缠不休,相互拖延。他们抵达此处时,这份遗产将不再是无主的财富。”
塞弗拉看着米拉瓦深入黑暗,一时也不敢说这位老皇帝究竟有多狂妄。说到底,真龙的存在和这个世界、和流逝的时间并不相容。如今还存活在世的,要么只是一些破碎的真龙之梦,要么就是一些想方设法不去长大的真龙。
即使完整如扎武隆,也要蜷缩在它无限的图书馆里避世不见人,这位老皇帝当真能担负起真龙的命运,换而言之,——担负起只差一步就会化作山川、大海和层云并陷入永恒静止的命运吗?
话虽如此,在真龙的继承者陷入永恒静止之前,他也足够对这世界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了。
阿婕赫仍然饶有兴味,似乎想看看米拉瓦这家伙究竟能把世界变得怎样,至于塞弗拉,她也只是在旁观,一言不发。对她来说,当今世上的统治者们还不如现在的米拉瓦,就算他继承了真龙的遗产,她也完全无所谓。
至于塞萨尔......他要是来得及阻止就来阻止,他要是来不及,那就来不及吧。
......
“我能感觉到了。”有声音从米拉瓦口中传了出来,是骗子先知的声音。她已经不再抢占米拉瓦的身体了,多少也算是种进步。
塞萨尔看了米拉瓦一眼。“你缺失的那部分?”
“我的记忆,还有我的存在。”那声音喃喃自语地说,“它和我越来越接近了,我能感到一股失散又重逢的喜悦,但我也能感到一股强烈的忧虑。接近它?还是远离它?它们同时在我的灵魂中尖叫。”
“我见到扎武隆的时候,他也蜷缩在一座无限延伸的图书馆里避世不见人。”塞萨尔说,“扎武隆以前也曾在世间行走,到处传道授业,造就了许多辉煌的法术学派和许多恐怖的政治团体。但到了当今时代,他也只是蜷缩在自己的图书馆里,委托他的学生为他做事。你觉得它在恐惧什么?”
“恐惧失去......”骗子先知说,“我对流逝的时间和变化的世界感到了贪恋,我不想陷入永恒的静止,也不想接受注定的命运。从时间之内抵达时间之外,这件事意味着成就永恒,也意味着堕入永恒。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拒绝自己本来的命运......”
“也许本来就没有未长成的真龙这种东西。”塞萨尔说,“即使有,它们也不会像你一样在流逝的时间中产生自我意识。你不觉得吗?我觉得真龙的存在并不需要自我意识,它就是一种永恒的无意识。与其说你这个自我意识是真龙的主体,不如说,你是一个意外产生的病症,就像是一团臃肿的肿瘤,贪恋着流逝的时间和变化的世界,还阻碍了真龙完成它永恒的命运。”
“你在质疑我的存在?”骗子先知低声说,“不,不对,你在质疑自我意识本身。你在断言我是肿瘤的时候,你难道不会觉得你自己也只是个肿瘤吗?”
“我只是习惯用不同的视角和立场考虑问题罢了。”塞萨尔摇头说,“自我意识也是一个视角和立场。我意识到这点,是因为我已经为了菲尔丝和菲瑞尔丝大宗师的问题思考过很久很久了。”
“你如果生在库纳人王朝里,一定会有恐怖的事情因你发生......”骗子先知说着摇摇头,看向倒悬在天空的燃烧王都。“亚尔兰蒂的法术快完成了,我看到血骨和蛇行者的始祖了。它们抛下了身后的所有人和野兽正在往前狂奔,看起来非常焦急。”
“有人走在它们前面。”塞萨尔说。
“老米拉瓦走了捷径。”米拉瓦忽然咬起了牙,“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