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塞萨尔说,“只是提一些你刻意避免提及的事实,也好让我们敞开了谈话。”
“民愤只是你自己的看法,从我来到诺依恩以来,我从未主动接近过任何人。”
卡莲修士的声音很轻,但她的态度很坚决,也不知道是她自愿说的,还是其他人教导她并要求她说的。
“恪守你们这一派的训导吗?”塞萨尔琢磨他们埃因派的箴言,“爱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但你又不能阻止其他人爱你,你甚至不能阻止人们觉得你是圣徒。”
“这种事是会发生,但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总会忘记自己过去记忆深刻的人和事。”卡莲答道。
“前提是他众筹群④伍⑥一贰柒玖四零们有值得去在乎的生活。”塞萨尔否认她的看法,“事实上很多人已经无家可归了,还有很多人已经丧失了再去感受生活的能力。人越是绝望痛苦,就越容易依赖你这种看着孤苦无依却能给予他们希望、给他们治愈病痛的人。”
“你想说这些人会越来越多。”
“我可没有这么说,不过你自己这么想也行。”塞萨尔摊开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诺依恩都会面临围城。虽然萨苏莱人没法封锁港口,但我们也不可能放弃诺依恩,把全城人都从约述亚河运出去。伤亡者会逐渐增加,诺依恩的情势也会越来越不稳定。你也能看出外面的局势很糟吧?”
卡莲从窗户望向不远处的市政厅,“在大祭司宣布你本来可以阻止这一切以前,有接近一千人围着市政厅不走,更外面还有好几千人只是知道打了败仗,就叫嚣着要把还活着的三个军官都吊死在菜市场上。我知道你们选了最有效的法子,也知道损失最少的办法莫过于把罪责都丢给死人,但士兵们知道谁是牺牲自己为他们争取撤退时间的英雄。”
“我明白了。”塞萨尔点点头,“你想说哪怕士兵们都被封口,也会对我怀有根深蒂固的意见,觉得我是带头污蔑死人的畜生。”
卡莲顿了一下,塞萨尔感觉她一直在思索,他很想听听她会发表什么评价。
“你可以用词更委婉一些。”修士只说。
“我还以为你会默不作声地盯着我表示赞同呢。”
“我还不确定你是什么人,也不确定你为什么要当这个子虚乌有的英雄。在掌握真实情况以前,我只会陈述我所知的事实,避免去下任何论断。”
“不是每个人受了连累,还会有耐心追问缘由和意义。”塞萨尔斜瞥向挤满伤患的神殿。再过段时间,这座一直由埃因派主持的神殿就该收回了,她若不想跟着大神殿的人走,就得想办法自寻出路。“这也是因为训导吗?”他指指自己,“忍受他们,和睦相处,给予怜爱而非诅咒?”
她全无反应。“如果你想和我讨论经文,我可以帮你准备些水。这里没有其它能喝的东西。”
“那好,有吃的吗?”塞萨尔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刚和人争了一上午财政问题,又累又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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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得及吃饭。”
“劳烦你收回上诺依恩的神殿了。”卡莲修士说,“不过我这儿只有盐和面包,坛子里的酸卷心菜,还有从后院菜地弄来的野菜做的汤。”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吃惯了这些东西,但它们也许没法弥补你在财政官那儿克服我这个麻烦耗费的心力。”
虽然她在用语上表现得很有礼貌,声音也波澜不惊,但她话里微妙的细节总是流露着强烈的不满。教派的训导要求她当这样的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圣徒,因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训导都是在让修士们压抑自己,让人们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在师长的要求下这么说、这么做。
如果一个人已经被压抑了前半生,后来就可能像这个神殿的主持一样,一步走出埃因派的训导,走到开设欢愉之间敛财的路子上去。从这座神殿的侍从和仆人们迅速散伙来看,这儿唯一愿意自觉遵守戒律、进行自我要求的,还真只有他面前这一个人。
卡莲拿来了食物,塞萨尔坐在硌人屁股的床上进餐,把椅子让出来。确实如她所言,这儿只有洒了点盐的硬面包,没有其它任何味道,酸卷心菜装在陶罐里,野菜汤盛在木碗里,往桌子上一摆就是一顿饭。
他在这往嘴里塞东西,问卡莲修士究竟从士兵们那儿获知了什么。
“我虽然会给你饭吃,但我没有答应你当间谍。”她拒绝道。
“你需要更可信的理由吗?”塞萨尔问,“还是说,你觉得一些话说了会让你或其他人惹上麻烦?”
“人们在恐慌中经历的事情,事后回忆起来会掺杂很多虚构的情节,如果讲给别人听,还会掺杂更多。为了弥补内心,为了避免自责,修改,回避,美化和选择性叙述都很寻常。我只是听取他们自己想讲的故事,不是在审问任何人。即使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只有一些互相矛盾的故事而已。”
塞萨尔点点头。她给出的解释确实很有说服力。“那你们的训导有要求你不得和其他人讲故事吗?”
“这确实没有。但我为什么要给你讲士兵们的故事?”
“因为我想请你帮个忙,倾听我的故事,而我在给别人讲述故事的时候,也希望别人讲一些故事给我听。”
“不,你为什么要......”
“我也是个深陷困境的可怜人,被迫要接受守卫下诺依恩的职责。我也有很多想讲却不能讲的故事。你能听士兵们讲述故事,为什么不能听我讲述故事呢?”
卡莲头一回把眉毛蹙了起来,明显是受了困扰。她很想拒绝他,但他另辟蹊径的发言她完全没法找到拒绝的话头。
“我确实从没见过像你一样会说话的人,塞萨尔大人。”她说。
“那么,你能答应我用士兵们的故事交换我的故事吗,修士?”
“你一个人的故事,又能换来多少士兵们的故事?”
塞萨尔面带很轻的微笑。“我这么说吧,夜里做梦的时候,我会梦到很多奇异的人和事。现在已经到冬天了,人们在漫长的冬夜里围炉而坐,免不了要说些什么排忧解闷。如果我和谁一起烤火,度过慢慢长夜,我每晚都可以讲述一个人们从未听闻过的故事,直到某天我老去病死在床上,这些故事才会结束。”
“随时随地对刚见面的人说情话是你的习惯?”
他耸耸肩。“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吃野菜粥,啃只有盐味的硬面包吗?”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塞萨尔又舀了勺野菜粥,说:“我认为无度的自我规训,会带来很大害处,比无度的享受危害更大。任何好的东西,无论苦涩的,还是甜腻的,都该尝试一点。因为没有什么是天生带着罪恶的,如果不曾体会就遗弃掉,那很明显是不对的。”
“你是教徒?”卡莲问道,看起来她以为他会顺着刚才发言讲些没用的情话,但他却对经文训导做了解读,“不,是神学家?”
“我既不是教徒,也不是神学家,但这不影响我认识和理解你们的经文训导。”塞萨尔说,“如果你对我的看法有意见,你就提出来,如果没有,那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交换各自的故事了。”
卡莲在小腹前紧握双手,十指用力扣在了一起。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她的情绪已经很明显了。“我还不识字,也不懂怎么解读经文。”她说,“如果你想说,那就说吧,我会用我有限的见识给出评价,看你究竟是不是在糊弄我。”
......
第一个故事结束了,从神殿外进来的佣兵队长靠在墙上,双手垂落,盯着窗外的院落。卡莲在椅子上安静无声,最后是塞萨尔自己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觉得这故事不错,卡莲修士,那我请你回答塞希雅队长一个她所需要的故事。”
塞希雅本来有些神情恍惚,闻言迅速表现了她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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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职责操守和素质,应声说道,“我需要和那个随军法师有关的消息。细节的真假我会自己判断,我只想要第一手情报,——法师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会死的这么突然。”
“你讲故事的技巧是比士兵们,诺依恩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卡莲忽然说,“但你的故事不比我以前听过的那些朴素的故事更好。”
“这是我知道的故事里最平庸的一个。”塞萨尔回说道。
“最平庸.......”塞希雅吃了一惊,“为什么?你不是要拿它们换情报吗?”
“没错,我确实想拿我的故事和她换情报。”塞萨尔说着转向卡莲,“但我同样不想让你在今后失望,浪费你哪怕一次倾听的时间,修士。要是我讲述这么一个平庸的故事都能让你满意,得到你可行的评价,那么我就能确定,我今后都不会给你讲述不合你心意的故事,也不会让你失望哪怕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