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总督想怎样,塞萨尔都无所谓。在弗米尔还意图用精心修饰的谎言杀害他一个人时,他已经为趁夜起兵攻占堡垒做好了一切准备。
他并不擅长贵族们的政治斗争和阴谋算计,至少是不比他们精通,但他知道,只要他有掀桌子的能力,他就可以跳过一切麻烦的对峙直接抵达最后一步。给尸体寻找、罗织甚至是捏造罪名不算难事,至少比和活人对峙简单多了。
过了没多久,弗米尔总督就严肃地坐在了晚宴长桌另一端。总督并未携带佩剑,看来是不打算脏自己的手,但有个守着入口的骑士很有意思,塞萨尔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在这种军事要塞,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看守入口并不奇怪,但其中一个骑士并非常人。他能隐约感到某种庞然大物盘踞在他背后,位于法师们所谓的第三视野中,仅靠人类的感官无法察觉。除了那位用银色面甲掩住面孔的骑士,还有个客人也很奇怪。此人一边倚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托着酒杯,一边观察他们,但他关注的焦点不是塞萨尔,是正在像喝水一样不停饮酒的无貌者。
“我的朋友奥索斯说你们家族有买卖帝国奴隶的记录,”弗米尔忽然说,语气很随意,像是在质问不老实的下人,“其中有一批货物,涉及到一支私自抓捕流亡贵族的捕奴队,”他从手中的酒杯抬起头,瞥了塞萨尔一眼,“这支捕奴队已经在交界地的古树上吊了两年多,但是,他们没能找到那些被卖到更南方的可怜人。”
那个名叫奥索斯的客人仍然没把视线从他们俩身上移开。显然,他还在观察狗子,不知是在观察她稍显异常的行为特征,还是在观察她的面目轮廓。也许两者皆有,塞萨尔想,她这头金发其实很奇异,发梢像是阳光下的蜂蜜,发根则带有略微泛红的色彩,捧在手中欣赏把玩如同某种艺术品。
他在南方诸国待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和她相似的特征。
塞萨尔还记得,在这家伙唤醒他的时候,她的形象其实掺杂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前生最后一个熟知的女孩,另一个他未曾谋面,只知道是老伯爵买来的漂亮奴隶,据说是帝国的流亡贵族。寻常人找奴隶贩子买这种流亡贵族,好歹也能让她活下来等待逃出生天的时机,交给老伯爵之后,她却只能去当孕育孽怪的温床,最终惨死在祭台上。
塞萨尔确实从未关注过这女人的来头,甚至都忘了她也有家族出身。
狗子仰头看向他,她的视线在说,是否需要她扮演某个已经死去的人。塞萨尔和她对视一眼,手头也没闲着,饮下一大杯红葡萄酒,然后用牙撕开自己上唇的皮肤。他一边低头吻她,一边由她抱着他的脖子舔舐他带有血腥味和酒味的口唇,脸颊也逐渐泛起红晕。这回答差不多足够了,他不需要已经死去的人在她身上延续生命和存在,他只需要这个喜爱血腥味的存在本身。
他用手指梳理她的金发,打量着那名脸色不怎么好的奥索斯先生。此人看着不像是法兰人,但卡萨尔帝国里民族混杂,他也说不准对方是哪一支。这名帝国来客像阿尔蒂尼雅一样穿着修身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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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即金线装饰的黑底束腰外衣,还套着标志性的帝国纹章,一头剪短的金发确实让人觉得和狗子挺像。
卡萨尔帝国如今分裂成这么多块,哪一块的成员出现在南方诸国都不奇怪。
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塞萨尔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会在幻觉里看到血肉模糊的尸身挂满墙壁,地上也流淌着海一样的死尸污物。他想撕碎这些人并没有理由,甚至都无关于他们是谁,只因为他产生了应激反应,就像人被敲了膝盖就会把腿踢起来。
此时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挑衅,反而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觉得桌子上坐着的是一些拥有感情的人类同胞。
“那是名极富修养和知见的女士,在历史和诗歌上颇有建树,受到很多人仰慕。而且,她也喜欢研究和使用火枪。”弗米尔续道,他紧盯着塞萨尔,就像在审问牢笼里的囚犯。
塞萨尔又喝下一大口酒,这回是狗子靠在他怀里一边给他斟酒,一边旁若无人地捧给他喝了。
说实话,他没有驯养家仆的习惯,除了不得不交给无貌者去做的复杂计算,各种生活诸事都是他自己在打理。但是,在一些明显很在乎她的人面前接受她的服侍,个中感觉倒是很值得玩味,显得这出无聊的戏剧也不是那么无聊了。
“我叫她狗子,”塞萨尔说,“从我这么叫她开始,过去的事情就不再有意义了。”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让弗米尔从帝国来的客人脸色骤变,考虑到狗子这个称呼在不同文化环境下的不同含义,也许他是传出了一种暗示——在他前生的乡下,这是对小女孩的俗称,但对于一个不幸失踪的年轻学者,这就意味着对人格尊严的摧毁和驯化。
他该解释吗?但这能怎么解释呢?接受这家伙的存在就意味着承担她所造成的一切罪孽,以及为她隐瞒身份。他不能自辩,也无法自辩。
况且,既然这桌上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定了,他还有什么必要给自己做辩解?
弗米尔敲了敲桌子,似乎在提醒奥索斯保持仪态。“你可知道,在卡萨尔帝国漂洋过海以前,他们曾经有过另一段历史?”
“我知道,共和国,议会,是吗?”
总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卡萨尔帝国分崩离析的时刻,有一些人开始寻求古老的传统,并从中研究得到了更好的理论。”他说,“这是段很少传到南方诸国的宫廷历史,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我不明白。”塞萨尔摆出一副纨绔贵族特有的惫懒姿态,边说边从狗子递来的苹果上咬下一块,一直咬到她白皙可人的指尖。“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吗?”他反问道。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对这段历史毫不在乎?”
塞萨尔笑了笑,“我其实很在乎,可惜讲述这段历史的人对它并不在乎。”他说,虽然他知道对方的理解和他想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揉捏狗子的脸颊,像是在逗弄自己的宠物,“你觉得她在乎吗,总督阁下?”他发誓他说的是阿尔蒂尼雅,但他也许确实在误导对方,让他们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怀里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