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他的傲慢。”阿婕赫补充说,“但你自己又怎样呢,塞萨尔?”
“我知道,我知道。”塞萨尔无奈地应道,“冈萨雷斯,一个鸟不拉屎的乡下破烂矿区;弗尔米总督,一个只擅长钻营和敛财的愚蠢官僚;地方叛军,一帮拿着抢来的军械装备武装自己的土匪。我也好,他也好,我们都想不通这地方竟然会有世俗之外的恐怖。但说实话,这事发生在冈萨雷斯,就跟喝口水呛死自己差不多荒唐。你总不能让我到哪都疑神疑鬼。”
“理由不错,你可以回到半个钟头以前把它讲一遍,试试用这话劝他放过你。”
“我没法子。”塞萨尔继续说,“就算我一直疑神疑鬼又能怎样?谁能想到会凭空冒出一个法师把我当书吃?我根本不认识他和他所谓的继任者。在他还没死的时候,我都理解不了他想干什么。”
“现在又怎样?”阿婕赫问道。
“不怎么样,对那个法师,我这样的人算不上是人,只是一些长得像是人还说着人话的东西。这些东西随处可见,寻常无奇,有些能给他所谓的继任者当工具,但大部分都不行,所以他们都是些次品,完全不值得在乎。我觉得,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把别人当书翻,他确实很难把底下的人当同类。”
塞萨尔实在很想摇头,他继续说:“在发现我身上有阿纳力克的道途以前,他想的是什么?他觉得我更适合当个宫廷贵族整日作诗,于是他扯出我的心来涂涂改改,写上他觉得我该有的想法、划出我该走的路,而且我还得为此感激他。”
“如果你不能断定你在何时何地更有可能遇见他们,”她说,“你就该一直怀疑一切。”
“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在乎我。”
“很明显,‘在乎’这个词蕴藏的含义不止是世俗情感。”阿婕赫说,“如果你死了,哪怕是道途被剥夺了,我会怎样?我会迷失方向,就像一幅油画没了纸张,只剩下一堆油彩掉在泥地里。我自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你这话要是是真话,那就真诚的过了头,要是是假话,又太让人不安。”
她笑了,从他脑袋里拔出那只血淋淋的兽爪,搭在他肩上。这是她第一次像个人一样触碰他,说实话很让他惊讶,感触好似不经意间被鸟翅拂过脸颊。“我真假不定的发言让你不安了?”她问道,“但即便如此,也有很多话是无所谓真假的,你不觉得吗?”
“刚才你本来可以换具身体,但你看起来没有换个地方住的意思。”塞萨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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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侧敲击地说,“那个法师是死了,但他已经变成空壳的身体还在附近吧?”
“他的身体是在附近。”她同意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非得待在我这儿,但比起听你真假不明的辩解,先把它当成既定事实也许会更好。”塞萨尔耸耸肩,“所以你有什么建议吗?”
阿婕赫打量着他:“我该称赞你的态度很现实吗?还是该说你很麻木?”
“都不是什么好词,我希望你管这叫无奈之举,谢谢。”塞萨尔回应道,“你也知道,自从我没法用密仪石之后,我就只能靠菲尔丝做各种防护了。但是,这里是冈萨雷斯,冈萨雷斯什么都没有。所以,除非你继续——”
“我不是任何人的庇护者。”她先一步否认说,“而且你也不会再遇见这么好的时机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傲慢,会把毫无防备的要害暴露给我。”
“你都住了这么久,就不能付点房租吗?”
“这住所空间很大,大部分地方你到死都不可能用得上。”阿婕赫用戏谑的发言回应他的发言,“更何况,我一直像只小老鼠一样安静。你都不知道我在哪儿,又谈何收缴房租呢?”
“那你能怎样?”
“给你一些建议。”她说,“你从公爵那儿要到的物资,其实不是公爵本人手头的,更不是他从国王那儿讨要的。”
塞萨尔听得眉头直皱:“那还能是从哪来的?从叶斯特伦学派吗?”
“也不是,”阿婕赫说,“是公爵千金为她自己筹集的物资,和任何势力都无关。里头不止有世俗所需的军需物资,还有从伊翠丝筹集的法术材料。”
“你是说,”塞萨尔思索着说,“我和菲尔丝只是想在伊翠丝弄点自己用的东西,有人却弄到了一支军队所需的物资。”
说完他顿了顿,发现阿婕赫仔细端详着自己,一副饶有兴致甚至是期待的神情。她左边的鹅蛋脸光滑精致,几乎看不出性别,却也看不到表情,好似一个没有生气的人偶娃娃。右边那张狰狞的狼面反而很灵动,表情丰富,笑得也很自然,她的眼神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有些话已经不必说了似的。
“你用这种表情看我,是在等我提出什么见解吗?”塞萨尔问道。
“没错。”她答道,又咧嘴笑了,狼面上的嘴咧得更开了,尖牙似乎都在跟着颤抖,“你总是有法子另辟蹊径,不是吗?倘若这世界要立个谎言和虚像之神,一定非你莫属。”
“不,我只是被迫想个法子自保。”塞萨尔否认说,“不过,要想对付跟我讨论指挥权的公爵千金,确实没有比谎言更好的法子了。”
“哦,那我能为你做什么众筹群肆伍陆壹贰⑦九四零吗,子虚乌有的贵族大人?”
“如果不是把我当书吃的法师大人已经变成了空壳,我其实很想借他的名义写份信。”
“虽然他已经是具行尸了,但提着他的木偶线操纵他做点小事还不算难。”她若无其事地说。
塞萨尔瞪大眼睛盯着她:“你刚才还跟我说他已经死透了。”
“我说过吗?”阿婕赫若无其事地应道,“我没说过,我只是没否认你的暗示而已。难道这也算是撒谎吗?他的身体是在附近,这可是真话,没有半分作假。至于他有没有变成空壳,那就任凭你自己想象喽。”
他是遇见过不少难对付的人,这家伙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别人应对他的话术,要么是有个不可逾越的底线,要么是能在事情不对之后忽然反应过来,但她好像是早就摸透了他的招数,找准了每个能让他无功而返的法子一样。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把手轻抚在他脸颊上,“显得你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
“你在我身体里住了这么久到底是在干什么?像狗一样盯着人类的每一个动作吗?”塞萨尔问她。
“欣赏你把言语当成利刃四处伤人,还能是干什么?”阿婕赫反问道,“事实上,我认为讨论谁更像条狗没有实际意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你一直以为自己是狗的主人,想教育自己忠心耿耿的契约小狗。等你发现自己遛狗,却被狗遛进了道途最深处,一点点沉到了底,你才能意识到,到底是谁在遛谁?”
“那你就有不沉底的法子了?”
“我当然没有,”她说,“正因如此,在这没人想进来寻死的道途里遇见同路人才更奇妙。也许我们俩可以打个赌,看看谁先发疯。”
“前提是我还能活到自己发疯的时候。”
“这是最现实的看法,不过我很喜欢。”阿婕赫同意说,“如果你都不一定能活到自己发疯的时候,那发疯也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征兆罢了。”她说舒张兽爪,赤脚在地上走动,手指从他的脸颊抚到他后颈,身子也绕着他转了一圈,从他身前来到他背后,“你想好该编织怎样的谎言了吗?身为一个巧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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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客,应该没人比你更擅长这事。”
“这取决于写信的人是什么身份。”
“学派里的老师。”她说,“虽然她在各个领域都有老师,他算不上特别重要的一个,但总归也是个老师。”
“他有引荐的权力吗?”
“嗯.......确实有,但你又有什么资格当她的师长呢?总不能是教她怎么编织谎言和用话语伤人吧?”
“我认为你比我更擅长编织谎言和用话语伤人。”
阿婕赫耸耸肩,胳膊搭在他身上,绒毛拂过后颈和肩膀弄得他浑身都痒。“虽然我很想反驳,但这事确实没有分个先后的必要。”她说,接着又改了口,“另外,我认为你其实可以教人这个,反正当贵族的都有睁眼说瞎话的需要。”
“你就没有更实际的意见了吗?”
“公爵大人的千金对军事指挥一窍不通,这个够吗?虽然你看起来也只比一窍不通好那么一丁点。”
塞萨尔点点头,“够了,靠实际战果足够糊弄一段时间了。”
“只靠糊弄可没法骗人给你准备急需的材料,塞萨尔。我似乎还没告诉你,她可以和被关在军事学院的家伙们取得联系,这就是为什么她敢和你讨论指挥权归属。就算你拿着死人的引荐占据一时上风,也免不了后续无止境的质问和怀疑。”阿婕赫在他耳边说,“她就在那看着,只要你失误一次,你就什么都没了。”
“和我现在面临的困境也没什么区别。”塞萨尔说,“无非就是多一个难题而已。比脑袋里住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好处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