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在这里事不关己了,先知。”塞萨尔把凿头骨的尖钉收起来,“不管思想瘟疫能不能感染你,既然血骨已经带走了一堆始祖和一个新族群还要探索智者之墓,那我想,它不是为了你,就是为了库纳人的意识集合体。假如我是血骨,就算我的目的是后者,我也绝不会介意顺手送你上路。”
“是你自己想送我上路吧,塞萨尔,我当然明白。”骗子先知微笑说,“但你一定是对我的期待和戒备都太多了。难道那个古老的故事没有传达给你希望和拯救之美吗?从深渊遍地的碎裂世界到生灵遍地的乐园世界,从无止境的绝望到一线希望,从蒙昧无知到智慧的启迪,就算这些事不全是我做的,也一定非我不可。”
“我不想因为智者后来发了疯就断定你是个完美无瑕的母亲和引路人。”
“哎呀,是这样吗?那你就去问智者吧,亲爱的,如果你真能问的出东西的话。”
“我会问的,”塞萨尔把食尸者丢掉,“不管是你和智者的事情,还是食尸者和思想瘟疫的事情,这一切都该有个论断了。”
......
“这终点有些太惊悚了吧?”塞弗拉站在尸体堆成的山丘往远方张望,——一座真正的深渊裂谷横亘在墓室尽头。虽然这处深渊比庇护深渊的规模要小,横跨的幅度和一座城镇相似,但暗潮涌动带来的恐怖感始终存在,像余音一般在通往深渊的墓室中缭绕。
裂谷两边皆是深邃的黑暗,无边无际,往上也看不到墓室穹顶,只有几道吊桥连结着这边铺满石砖的墓室,通向另一侧黑暗而神秘莫测的封印之所,让人觉得像是置身在死亡的帷幕中。
倘若那边只是黑暗也就罢了,借着第三视野,塞弗拉分明看到许多人类视觉之外的诡谲色彩如雾一般弥漫,稀疏地洒在深渊裂谷对面的终点上。
她看到,那是堵巨墙,和那边的深渊裂谷一样无边无际。从巨墙脚下往上,每一块本该是墙砖的地方都如砖石一样堆砌着库纳人,仅仅她看到的就不知有几千还是几万。
因为库纳人的特征,塞弗拉可以分得清孩子、成人和老人,却分辨不出男人和女人。这边是一个胸膛裸露的年轻人,依稀可见是个女性,但从她胸腔往下都失去了形体,化作群蛇一样的柔软触须。
女人的触须末端相互黏连,如同苍白的珊瑚,在往右一臂远处化作粉红色的肠道,接驳着三个面孔黏在一起的婴儿头,呈现出稳定的三角结构。在女人的上身和婴儿的头颅之间,那些粉红色的肠道缠结成螺旋往下垂落,越缠越杂乱,最终形成一团鲜红色的大脑,往下接驳着一个大脑裸露的库纳人青年。
青年人的身体苍白瘦削,皮肤只遮住了面孔和上身,从胸腔往下几乎都是粉红色的肌肉束。
人和人的接驳看起来无穷无尽,塞弗拉再次视线往下,看到青年没有肠道的腹腔中拥挤着五个并立的人面。从并列的人面往下不是青年的下半身,而是像丝线一样缠结扭曲的十多具人类上半身,往外伸展着二十多条纤细的手臂,好似一个苍白的树冠,并往每一条手臂末端延伸出更多不可思议的库纳人。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相互接驳的库纳人,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种诡异莫名的接驳方式,每个库纳人都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在面容中表现出一股诡异的祥和、安宁,好似这就是生命最为完满的终点。
塞弗拉本来还奇怪墓中的尸体为何会扎下根系,现在看到这堵巨墙,她觉得一切的来由都是智者之墓和库纳人的法术。
由于深渊上狭窄的吊桥,由于火把不时映出那边巨墙上诡异的人体,推进至此的战线陷入了诡异的僵持。骑士们凝视着他们当年未能抵达的终点,似乎不知道米拉瓦曾经来过,并且最终退缩了。
如今这条路是野兽人挖出的道路吗?看起来就是了。
阿婕赫拉来狗子,倾听着她小声说出塞萨尔那边的情况。很快,塞萨尔的见闻也和她现在的见闻得到了印证。沿着帝国废弃的道路挖到终点的,不是其它野兽人族群,正是他们最熟悉的食尸者,而且还是食尸者族群的领袖血骨。
野兽人沿着法兰帝国当年挖出的甬道走进智者之墓,如今法兰帝国的骑士又沿着野兽人挖出的甬道抵达封印之所,想到这里,她竟品味出了一丝前赴后继的味道。
塞弗拉想到了流亡到无尽草原的最后一批库纳人遗民,仅仅倾听他们的说辞,智者之墓乃是一处古老的神圣之所。他们声称,智者之墓见证过整个库纳人王朝的岁月,并见证过这片土地最早的时光,但就算如此,它也无法对抗岁月的流逝,在他们出生的几百年以前就已衰落。
当时她觉得王朝覆灭,族群消逝,古老的巨城业已化作腐烂的石堆,一处神圣的墓穴再怎么样,终究也只会余下一片废墟。就算还活着的库纳人都要逃进草原,化作外表年轻俊美内里却迟暮不堪的衰朽老人,更遑论死去的废墟呢?
但她还是想错了,库纳人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族群,现在她完全感觉到了。智者用吉拉洛之口诉说的话语多少还有些空泛,现在看到这堵用库纳人堆起来的巨墙,她才明了了这个族群的意义。
有些事情是需要亲眼见证.......
那些相互接驳的库纳人就像神经元,已经在巨墙中失去了个体和群体的分别。但是,他们的脸上并不见痛苦,只有无穷无尽的安宁和祥和。这种不可见的情绪逐渐累加,似乎已经化作实质,正如阴云般压迫深渊前交战的双方。
墓室中分明就铺满了尸体,野兽人和法兰人都在不顾生死地杀戮,战线亦如锯齿般来回撕咬。人们脚下踩着的早已不是砖石地,是漂浮在粘稠血沼泽中破碎的人体,黏连的残尸如同腐烂的木头,交叠的断臂如同繁茂的枝叶,构成沼泽中无边无际的血色林地。若只一个人走在血沼泽中,单靠两只脚都难站得起来。
但就在这疯狂的战线推到深渊边缘后,世界忽然安静了。有一股让人无法承受的重压从那面巨墙上扑面而来,并变得越来越重,缓缓压过整个战场中的所有人和野兽。
寂静无声中,塞弗拉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思忖着异状,审视着两个不发一语的族群,她只觉得这寂静诡异无比,但又让人无法打破。越是寂静,那股安宁和祥和就越恐怖,一视同仁地压迫着所有人和所有野兽。
可是忽然间,在这无边死寂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撕裂人心的野兽嚎叫,塞弗拉分明听见那声音在说:“真神使我等来到世间,要撕碎锁链,重燃烈火,让这大地上的生灵和争端如洪水泛滥,让我等行一切无法想象之疯狂!历经世间一切无法想象之渴望!”
寂静忽然间打破,野兽人仿佛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一样群聚嘶嚎,无边的巨墙正在颤抖,好似安宁就要终结,马上就要坍塌。塞弗拉起初以为咆哮的野兽人是血骨,后来却看到一条巨蛇翱翔在黑暗的天空中,立刻反应过来它是蛇行者的始祖。
看起来,就是这条蛇吃了和它交媾过的所有其它始祖,不管是因为其它始祖太虚弱,还是因为其它任何原因,它和它孕育的族群都汇聚了无法想象的生命力。
此刻,蛇行者的始祖在巨墙前浮游,似乎野兽人也被无边的重压挡在了巨墙之外,挡了很久很久。但在它咆哮出声的一刻,这些从库纳人尸体和野兽尸体中诞生的孽物一下子就找到了它们生命的意义。
这不是在演说,而是在控诉,诅咒库纳人几千年来造就的罪孽,并声称野兽人就是为终结这种罪孽一样的安宁和祥和而来。
蛇行者的始祖似乎积蓄了很久、很久的力量,忽然就用话语把这些来自残忆、历史和现实的各个族群的野兽人都牢牢抓住,推动着它们开始冲击巨墙。它们开始将那些相互接驳的库纳人撕裂、扯碎,如同暴风席卷森林、撕碎枝叶,往巨墙另一边发了疯一样冲锋。
疯狂的野兽人都放弃了身后,不再阻挡法兰帝国的骑士,一心蜂拥而上冲击起了库纳人构成的无边巨墙。随着巨墙如海潮般泛起波澜,相互接驳的库纳人都在巨浪中起伏不定,那些重压一般的情绪转眼间被撕碎了。
塞弗拉感到阴云一样的安宁和祥和中掺入了大量狂躁的渴望,对血、对暴虐、对任何极端之事的欲望。随着这种情绪的浸染,法兰帝国的骑士们也变得狂躁起来,不得不说,法兰人夹在库纳人和野兽人这两个极端之间,颇有种两头受气的哀怨感。
骑士们开始涌向吊桥,举着附有法咒的巨型盾牌往前推进,但和那些受到感染的野兽人不一样,还有很多并非来自残忆的野兽人在一旁观察着整个战场。
塞弗拉透过第三视野——她最近用第三视野用的越来越多了——看到了半空中的小蛇行者。它们有的生有羽翼,有的虚实不定,有的只能在地上徘徊,看起来只是些巨蜥和蟒蛇,有的却能在虚空中漂浮,如同鱼在大海中游动。
那些漂浮在高空的身影粗看高挑优雅,披着法兰帝国的锈蚀盔甲,在第三视野中异常醒目,但盔甲下嘶嘶作响的声音和摩挲的鳞片都诉说着它们的诡异。此时此刻,除了塞萨尔这种连有鳞野兽都不放过的,应该不会有人心里不发毛。这家伙莫非是在残忆里搞了条母蛇?
起初塞弗拉以为,野兽人深入智者之墓只是为了遗落的始祖,后来塞弗拉发现食尸者血骨的目的其实不是始祖。但现在她看到这支军团,又觉得始众筹群肆⑤⑥①②柒⑨肆零祖意义非凡,这支族群倘若发展起来,会动摇的一定不只是一片土地的战况。
这些蛇行者正在审视冲击吊桥的法兰帝国骑士。
“我很好奇要是我没被亚尔兰蒂捡走,会是我吃了它,还是它吃了我。”阿婕赫忽然说了一句。
“你吃塞萨尔还没吃够吗?”塞弗拉回了一句。
“好吧,塞萨尔这家伙特别好吃。”阿婕赫说,“另外,依我的经验判断,接下来就会有壮观的景象发生了。”
塞弗拉还想说话,却见到蛇行者从地上的阴影中接过了一些带着血腥味和金属质地的东西。然后她发现地上藏着食尸者的血肉傀儡,食尸者萨满正从傀儡身上把一些巨大的长尖刺转交给蛇行者,从形状来看,它们就像是弩车的巨型弩矢,有一人多高的那种。
“你觉得一支金属长矛从半空中抛射下来可以扎穿几个骑士?”阿婕赫火上浇油地问道。
“一个人要想冲过这些吊桥,至少也要死个十几次才行......”塞弗拉凝视着那些逐渐飞上天空的蛇行者,“我不想当冲桥手。换个方向看看吧,还有,问问塞萨尔那边怎么样了。”
......
“别凿了,路在这边!”食尸者萨满又开始尖叫,用它所能发出的最诚恳的声音指出路途,塞萨尔提着食尸者继续往前走,巨蜥载着不想走路的骗子先知从容地跟在他身后。
蛇行者的手臂可以在化作虚体时不断拉长,积蓄出有违现实规律的力道,并在化作实体的瞬间将其复原,把积蓄的力量都倾泻而出,——就像拉出了极长距离的弓弦。它们可以在高空中把巨大的金属长矛像炮弹一样抛射出去。
这些野兽人在半空中盯着吊桥抛射长矛,一次就能扎穿一整列的骑士罐头,发出巨大的撕裂回音,把他们从桥面径直扎入深渊中。
蛇行者配合那些不断死亡又不断涌现的残忆野兽人,已经形成了一道相互补足的钢铁似的战线,把推进到终点的帝国骑士牢牢挡在了深渊的另一边。若不是这些帝国的骑士也都无所谓生死,一刻不停地补足战线充当冲桥手,这桥早就已经没人敢上了。
冲桥手,塞萨尔想道,这可真是个高危职业。任何有身份有地位的骑士都不会想干这事。
不过在他的时代,他其实听说有个传奇似的骑士很擅长做这事,还是个大贵族,要说是谁,当然是他的好侄女伊丝黎。伊丝黎这家伙要么就是心理病态,热衷于死的满地都是然后被人拼起来,要么就是活在一个病态的家族里,不得不死的满地都是然后被人拼起来。
“战况有些胶着.......”米拉瓦忽然说,“我得想想。”
“你自己挣扎出来了?”塞萨尔没有停步,继续沿着战场边缘徘徊,寻找穿过深渊裂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