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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往前眺望,在枯萎的长草缝隙中看到一条古怪的溪流。溪水的源头是一口倾斜悬在半空中的水缸,溪水从缸中淌下,流经这处诡异的缺口,从尽头落入石柱下的深渊。说是石柱缺口,看着已经像是个巨大的石窟了,石柱本身的规模也很惊人,俨然是一座宏伟的圆柱形山峦。
水流从缸中源源不断地涌出,似乎永无止境,水缸本身则像是有看不见的巨人将其托住一样,孤零零地悬在此地。环绕着水缸的是一处建筑,但看起来更像是建筑残骸,已经没了屋顶,仅剩下勉强过头的断壁残垣。
一些没有面孔的白色石雕散落在废墟各处,由于很眼熟,塞萨尔一眼就认出来是白魇的雕塑,不仅如此,还是经过祭拜后如莱戈修斯般接受了库纳人塑造的白魇。
如此看来,这应当是处库纳人先民的住所,据阿婕赫说,在那个纪元有很多库纳人完全放弃肉身,彻底逃入了荒原。如果他们不放弃,白魇和野兽人萨满就会以肉身为锚找到他们的灵魂,把他们从荒原中一把抓住。
“我要在这待一段时间,研究这个法术。”戴安娜说了句他毫不意外的发言。
“你认真的?”塞萨尔随口应道,“我觉得这玩意已经不止是法术了,人都已经死了,建筑也风蚀倒塌了,那口缸还在一个劲地冒水。”
“现存的法术几乎都是转瞬即逝的破坏和诅咒。”她说,“但库纳人掌握着一些可以自发维持的法术,只要不打破它们的平衡,它们就可以带着扭曲现实的印记持续到时间尽头。”
塞萨尔发现戴安娜态度坚决,说话的时候目光紧盯着他,他也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在废墟歇脚,打理行装,残破的墙垣始终毫无声息,也不见任何人迹。除去从水缸中涌出的溪流声和些许寒风,一切都寂静无声。他把菲尔丝从匣子里抱出来,靠在他刚铺出的兽皮垫子上放好,然后伸手轻触她的脸颊,和触碰一具不会腐坏的尸体毫无区别。但是,他还是在给她舒展肢体,放松她蜷缩了很久的身子。
他经常会这么做,有时甚至只是盯着她毫无反应的身体发愣。这算不上什么兴致,只是他觉得,自己若是对她死亡的印象足够深刻,才能更珍惜她还活着的时光。
塞萨尔把另一张厚实的兽皮给菲尔丝盖好,然后才来到水边,观察这处诡异的溪流。他的目光循着浅浅的河床往上,一直落到那口倾斜的水缸中。
风忽然停了,气温骤降,他觉得寒意变得刺骨起来,枯萎的长草莫名地结了层冰雪,包括他脚下湿润的稀泥也盖了层薄冰,看着幽幽泛蓝。这地方昏暗异常,只有白魇的雕塑上残留着一些朦胧的银光,像是莱戈修斯那晚带来的月华,顿时更显寒凉。清水一刻不停地涌出缸外,缸中水泊平静而漆黑,内里看着深不可测。
荒原实在是个诡异的地方,荒原里那些有人迹的场所更是诡异莫名。塞萨尔看着自己沾染风雪的黑发从眼前拂过,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在岸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伸手触碰溪流,感觉刺骨的像是针在扎。
有人碰了下他的肩膀,塞萨尔回过头,看到戴安娜盯着自己结了一层白霜的手。她皱眉盯了他的手一阵,然后皱眉盯向他的脸,最后用覆着火光的手握住他的手,顿时传来另一阵刺痛。是结霜的手上冰雪融化的刺痛。
塞萨尔意识恍惚,感觉风雪更大了。他走过这些冰封万里的山地,逃离被围攻的巨城,和其他许多逃难者一起,想要找出一条生路,躲开将要撕裂世界的真神。他不断回望,每次都在看向天空中那条血红色的长线,看到它的腹部逐渐膨胀,似乎将要孕育出蒙受它意志的存在。
他摩挲着越发寒凉的双手,眼前闪过一幕幕预言,每一个都是将来的分支和启示,代表着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命运。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命运的分支他们能够存活。他们只是像群木偶一样麻木地前进,毫无希望也毫无将来,只是毫无意义地多活一阵。
塞萨尔在路途上看着自己妻子冻毙的尸体,心中越发麻木,他离开人群,在那片大雪漫天的山涧中四处徘徊,思索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他褪下手套,拉开自己的厚毡衣,跪在大雪中合拢双眼,希望寒夜的风雪将自己彻底掩埋。等到第二天清晨,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只带着火光握住他手的素手,止不住地想要退缩,诅咒自己逐渐动摇的心。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盯着戴安娜,思维一片混乱。
“小心死者的残忆。”她盯着他说,“你不是那种感情专一的人,分清楚你和他的区别。”
不用说,是库纳人祭司遗落的痕迹。越是接触那些先民的遗痕,塞萨尔就越觉得他们在法术一途的造诣匪夷所思。其中最令人敬畏的,自然是这种千余年后仍然存留的法术,以及他们千余年过去还深深铭刻在世界中的残忆。
他边点头边琢磨她散出火光的手。如此相似。一股深切的悲哀笼罩在他心头,在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之后,连最细微的小事也能挽救他的心,令他陷入动摇,令他为此深感自责。他怎么才能回应这种不合礼法的爱意呢?
塞萨尔木然地点了下头,从河边走开,摇摇晃晃踩过幽幽泛蓝的长草。他在裹着尸体的兽皮边缘,在死者和生者之间坐下。洞窟内一片黑暗,月光亦朦胧而恍惚,寒风吹拂着结霜的长草,使其微微摇晃,散出晶莹剔透的蓝色迷雾。
“你不能顺着死者的残忆遵从死者的选择。”戴安娜又走了过来,“有些记忆很危险,特别是库纳人祭司的记忆。你得把他和你区分开。”
“我在......试着去想。”塞萨犹疑着说。
“不止是想,是抉择。”戴安娜俯下身来,伸手握住他的肩膀,“要是这时候我用法术唤醒你,等到法术结束你还是会陷进去,——你得自己去区分两个人的差异。你不记得了吗?你在这种事上根本没有道德负担。”
他抬起头,看到她蓝幽幽的视线,眼眸中似乎映着一对月亮,肌肤也和周围的废墟一样带着苍白的色彩。他握住那只白净的手,看到她嘴唇微启,要他靠近过来。她身上散发着洁白的光晕,她的面颊在月光下如同女神的石像,带着股难以言说的静谧。
塞萨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起初是尊崇和敬仰,远远地看着,然后带上了一丝渴望,就像血污滴入水中一样迅速扩散开。他把面颊贴在她手上,向她靠近,感觉两只纤细而白净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投入那怀抱,感觉她柔软身躯的暖意浸入他心灵深处,消解了那片笼罩他灵魂的静谧的寒意。
他在怀里感觉到了她的冰肌玉骨,在手臂间感觉到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她的嘴唇完美无瑕,不应玷污,但他在亲吻间发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病态和狂热。他感到她唾液的芬芳,品尝到她娇柔旖旎的舌头,几丝津液带着凉意浸入他的灵魂,让人感觉甜蜜而怅惘。
过了许久,塞萨尔抬起头来,看着她脖子上和肩头的几处吻痕眨了下眼。
“我还以为那个人至少做了点什么呢。”他说。
戴安娜发出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叹气的声音。
“要我来说,那人到死也是连碰都没有碰,你都不需要吻我,把我抱在你怀里就算是完成抉择了。”她说。
“是吗?真是可惜。”
“你在可惜什么?”戴安娜反问他,“那人什么都没做,你就吻到我肩膀上都留下痕迹了,要是那人曾经吻过另一个人呢?你是想怎样?”
“我不知道,”塞萨尔耸耸肩,“那是我们俩的感情够不够深刻的问题。”
“反正没深刻到把荒原当成我自己家的卧室。”她叹气说。
“那你感觉怎样?”
“没什么感觉,”戴安娜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在挽回自己的过错,免得你脑子里混进去了死人的记忆。”
塞萨尔挽着她的腰弯,知道一些事现在还没结束,换而言之,——还没到受她禁止的时候。于是,他再次吻了她惊异的双唇。他的手臂逐渐抱紧,感觉她绷紧的身子在他怀里逐渐变得纤软,前胸紧贴着自己,双手也由抓紧他的肩膀舒展开来。
他稍稍分开嘴唇,凝视着她浅蓝色的眼眸,低声诉说她的名字,然后再次吻她,一次次重复,直至她的双臂也搂住了他,在嘴唇分开时诉说他的名字,回应他的吻。
这吻一直持续,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持续,塞萨尔觉得这地方的风雪更大了,但他的灵魂却在一片温柔的暖意中徜徉。她的唇瓣是那样娇柔,已然从淡雅的粉色变得旖旎发烫,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却还在回应他的吻。他长久的亲吻,轻咬她的唇瓣,呼入她轻呵出的白雾,品尝她嘴唇每一丝纹理的细节,想把它们牢牢记在心中。荒唐又暧昧不清的爱情在幽暗的荒原中流淌,在古老的死者退缩的时候,他仍然想占据并拥有她每一丝呼吸的温度、每一点美和爱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