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希望新年的亲密意味着苏恒钢终于软化,但事实并非如此。
到了一月,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漠、更沉默寡言,新年的那点儿柔情和亲密一扫而光。
一月比十二月更冷。
即使是在白天,气温也很少超过零度,而且经常冷到苏恒钢几乎不让我离开屋子。
下午两三点左右,他出去砍更多的柴火,虽然我们有很多柴火,但他总担心不够。
只有在那时,他才会让我出去,将门口的积雪及时清理干净,再在院子散散步,至少可以伸伸腿,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天气太冷了,这些活动根本不够,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除了每天短暂的透气时间,我们一直被困在屋子里。
随着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生气。
我甚至不确定为什么,因为冷脸当混蛋一直是苏恒钢的一部分。
我早就应该熟悉,也习惯了他这幅样子。
可是现在我对他有了更多了解,知道他是个有感情的人,一个会笑、会听、而且非常感性的人。
所以,他把我拒之门外,就让我非常恼火。
我比平时更喜怒无常。
有些日子,我发誓不跟苏恒钢说一句话,直到他跟我说话,然后两个人一小时又一小时地保持沉默。
还有时候,我决定故意惹他生气,所以不停说话。
刺激他、惹恼他,占领他的地方,直到他就差那么一点点对我发脾气咆哮。
又过了一个多月吧,天气并没有变暖,我就像独自生活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
我情绪低落,疲惫不堪,对苏恒钢心怀怨恨。
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安静地看书,可我无法集中注意力阅读书页上的文字。
到午餐时间,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小桌子上吃猪肉干和罐头汤。
苏恒钢仍然不说话,他什么也没说。
整个情况让我非常沮丧和愤怒,我几乎气得颤抖,真想拧断这个混蛋的脖子。
苏恒钢却大口喝着汤,熟视无睹。
“停下来,”我终于厉声说。
他眨了眨眼,显然对我尖锐的语气和粗鲁的话语感到惊讶。
“你别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气得咬牙切齿,狠狠道:“你不能每天都把我当空气一样对待,然后又假装我不可以把你当空气!”
苏恒钢眯起眼睛,肩膀僵硬,问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几乎被愤怒噎住,我猛地站起来,抓起碗和勺子端回水槽。出于某种原因,我似乎无法在宣泄心中愤怒时看着他。
“你做了什么?你不再和我说话了,而且表现得好像不喜欢我,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们原本过得很好,相处得也很好。我……我喜欢我们的生活,然后你却把一切都扔进垃圾桶!我不在乎你今年夏天被那些家伙闯进来后吓破了胆子,也不管你焦虑、内疚还是其他什么。我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冷暴力也是暴力!”
苏恒钢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桌边,额头上出现几条深深的皱纹。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本来对我很好的。”我生气地补充。
苏恒钢忽然把椅子往后推,噌的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我没有对你好,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个好人。”
“我不在乎你原来是不是个好人,认识你之后,你一直在保护我。”我转过身面对他。
“我没有一直在保护你,你也看见了,我是个流氓!”苏恒钢脸上充满悔恨和懊恼。
他果然还在为新年晚上发生的事儿耿耿于怀,我大声说道:“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你不是流氓,我愿意的啊,是我要求你那么做的!”
“我是一一”
“你能不能别再说那些陈词滥调了,这么多年两个人住在一起,你应该知道我才不在乎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至少可以把我当人看待。”我终于能够与他对视,但止不住浑身发抖,喊道:“你觉得这会让我感觉如何?除了你,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而你却拒绝理睬我!”
这似乎让苏恒钢大吃一惊,他压抑住内心的情绪,换了一种平静的语气说:“等天气暖和一点,我们就出去找人跟你说话。”
“什么?”
苏恒钢移开目光,说道:“你说得对。你不得不这样生活,对你不公平。你需要和其他人接触,我们等山路能通行时,就出去给你找些人认识。”
我真不敢相信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大吼道:“我不想让别人跟你说话,我想要你!”
当我意识到说了什么时,脸颊立刻红起来。苏恒钢盯着我好几秒钟,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光芒。时间太短,我来不及解读。
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对不起,孩子。我不想这样,我让你住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答应过阿德保护你。”
我就像被当众抽了一巴掌,不敢相信苏恒钢竟然说出这样残酷的话。
心中一阵绞痛,我向后退去,转身跑出小屋。
我没有办法继续面对他,我必须离开,离开他!
苏恒钢立刻拦住我,在我到达门口之前抓住我的胳膊,说道:“你不能这会儿出去,太冷了,你会死在外面的。”
苏恒钢斩钉截铁,如果我试图摆脱他,他会用蛮力阻止我。
所以,我猛地挣脱他的控制,爬回床上,埋在被子下面。
入冬以后,苏恒钢把我们两张床都重新摆放了位置,这样大家离柴炉近些,晚上可以更暖和。
我没办法远离他,和他一起被困在这个压抑狭小的屋子里。
他对我的伤害比我记忆中任何人都要深,可我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我无法吸引他,也无法摆脱他,所以只能假装他不存在。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在令人痛苦的沉默中缓慢流逝。我试着阅读,但翻阅时几乎一个字都进不去脑子,也不知道故事中发生了什么。
苏恒钢磨好刀,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穿靴子、外套、帽子和我给他织的围巾。他要出去砍柴,这意味着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房子。
我穿上他送给我的红色外套,苏恒钢朝我看了一眼,说道:“今天外面对你来说太冷了。”
这个混蛋打算让我一直呆在屋子里。
“我们不需要柴火,可你却还要出去砍柴,那表示不算冷,而我也可以出去散散步。”
“你会冻死的。”
“如果真的那么冷,那你也不能出去。你不能把我困在这所房子里,像囚犯一样对待。”怒气一下子涌上来,我斥责道。
苏恒钢犹豫了,我能从他紧张的表情中清楚地看出,他正在决定今天是否呆在家里。
“我要出去,我不在再在屋子里待下去。”一时间,我的声音和感觉一样绝望:“苏恒钢,我必须出去!”
苏恒钢想了想,最终勉强咕哝一声:“好吧,但只有十分钟,不能再多了。”
“好。”我用一条柔软的羊毛围巾缠住脖子,盖住脸,然后又把脑子拉到头上,只露出眼睛。
戴上手套后,我朝门口走去。
“秀秀。”
我停下来,苏恒钢几乎从不叫我的名字,也不再叫我宝贝儿,大多时候只是叫我孩子。
“十分钟。”
“十分钟,”我重复一遍,终于走出门。
冬天的太阳了无生机,天空也死气沉沉,丝毫没有给人温暖的感觉。
雪下得不厚,脚踩在地上,只有五六公分的印子。
问题是它被冻成一层冰,很滑很结实,所以行走困难。
我小心翼翼走出院子来到树林,那是脚底最不打滑的地方,但穿过冻雪一样不容易。
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所以不得不放弃树林,走到碎石车道上。
至少在车道上,鞋上不会沾太多雪。
苏恒钢说得没错,今天天气很冷,帽子和围巾之间露出的皮肤被冻得生疼。
这段路太难走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
也许是为了向苏恒钢证明什么,或者是为了向自己证明。
不管怎样,我尽可能准确地估计了五分钟,然后转身朝小屋走去。
上坡很糟糕,我一步一步保持平衡,有些懊恼自己的选择。
我不知道走了多远,眼睛刺痛得厉害。
这时,我注意到右边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没有一个理智的生物会在这种天气外出,我不得不退回到树林里,才能弄清楚那是什么动静。
在一片空地上有个坑儿,一圈石头堆在中间,上面有个生锈的金属格栅。
一只红雀发出吱吱声,在格栅上挣扎,这是刚才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吸引我注意的色彩和声音。
除了乌鸦,我很少再看到小鸟。
我又靠前几步,才发现这只鸟的翅膀不知何故,被冻在了格栅的金属上。
可怜的小东西。
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打破冰块,把鸟的翅膀拉出来,好在只掉了几根羽毛。
它立刻飞走了,我很高兴做件好事,救了一个小生命。
当我转身走向车道时,忽然脚下的冰层破裂。
那里竟然有一个洞,被冰层覆盖着,支撑不住我的体重,我一下子掉进洞里。
我抓住格栅,想要借力从洞里爬出来,没想到格栅松动,带着旁边一圈石头,统统向我滚过来。
我重重地摔倒,脚踝扭伤,痛苦地大叫一声。
我努力站起身,失败。
努力向前爬,徒劳。
不仅如此,更多的石头压在我的腿上和脚上,形势越来越糟糕。
最后,我的脸朝下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死死困住了。
眼前苍白一片,周围的景色像被施了魔法。
到处都是模糊的,嘴里呼出的气息,又为这层模糊添上一抹白色的颜料。
我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害怕。
我又试了几次抽出脚,但都被卡住了。
上面压着太多的重量,根本没办法脱身。
恐慌袭来,我的身体无助地颤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
我努力克服寒冷和恐惧,仔细思考,想出几个不同的解脱方法。
首先试着把石头一块一块地移开,但我不能翻身仰卧或坐起来,身体也无法扭曲到我需要的姿势。
我一直在努力,不停扭动着身子,挣扎着,伸展四肢,直到筋疲力尽,冷得动弹不得,再也没有力气摆脱困境。
我就躺在那里,苏恒钢会找到我的。
如果我没有回来,他肯定会来找我。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刚刚跟他发脾气,说不定他会认为我故意逃跑。
当然,上一次他不让我逃跑,现在也不会让我这么做。
他肯定会找我,但也许找不到我。
到处都被冰雪冻住了,我留不下任何脚印。
不过,苏恒钢可以依靠福宝帮忙,就像每次打猎的时候,福宝总是帮他定位猎物的方向和位置。
话又说回来,我不是猎物,福宝不一定非要帮苏恒钢找到我。这么多年在一起,福宝和我也算亲近,但他的忠心只属于苏恒钢。
我颤抖着,牙齿打颤,一直活动手指,但很快我就感觉不到它们了。
这事儿很常见,真的。
我在世界末日中幸存下来,与一头令人愤怒的蠢驴生气,又救了一位头都不回的红衣天使,然后被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很快,我陷入了麻木模糊的恍惚状态。
我暗暗祈祷,虽然不确定是否还有某个神明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要睡着了,但我没有。
我的思绪飘到上中学时呆过的一间教室,缕缕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射在我身上。
奇怪的是明明是隆冬季节,我却觉得阳光像盛夏的烈阳一样炙烤。
皮肤上那种火辣辣的痛疼,整个人好像被点着了似得灼烧。
明明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偏偏动都不动一下,这是一种奇怪的思想状态。
我完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脑的一小部分好像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
苏恒钢的声音,在远处。
“秀秀!”停顿片刻,苏恒钢又喊了一声:“秀秀,你他妈的在哪儿?”
他确实来找我了,我知道他会。但他还是距离太远,无法帮助我。
“秀秀!”他的声音现在近了一点。
我大脑的一小部分,遥远的部分,仍然能够指导我思考、说话和做事。这个部分不停催促我尖叫,直到我终于能让喉咙动起来。
“我在这里。”几个字嘶哑而断断续续地发出来。声音太轻,没人能听见。
“秀秀!”苏恒钢的呼喊现在更近了。
也许他正沿着车道走过来,不可能很远,我记得只走了几步就到这个该死的坑里。
“苏恒钢!”我设法挤出声音,不大,但比第一次好多了。只能做到这份儿,我没劲儿了,也攒不出力气再来一次。
“秀秀?”他的声音不太确定,但感觉他听到了我的话。几秒钟后,他又叫道:“再喊一声。我看不到你。”
我真的希望他别让我喊了,因为我不确定喉咙是否还能工作,大脑已经尽力。
终于,福宝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而且汪汪汪大叫起来。
紧接着,苏恒钢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树林,朝我冲过来。
他发出很大的声音,感觉我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震动。
苏恒钢跪在我身边,断断续续说着:“哦,该死的,宝贝儿。你他妈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真实,充满焦虑。
“我……救了一只鸟”我发出咕噜声,试图再次挣扎,但我就是站不起来。
苏恒钢不停骂着脏字,迅速移开压在我身上的石头,然后把我拉到怀里,抱着我走出树林,回到车道上。
我仍然处于一种奇怪的迷茫状态,但我知道要拼命抱住他。
我的牙齿一直在打颤,颤得下巴都疼了。
实际上,我几乎全身都在疼,不疼的地方也麻木得可怕。
我们一回到小屋,暖风似乎吹到脸上。
苏恒钢把我带到他的床上,脱下我的手套、帽子、围巾和外套,然后开始揉搓双手和前臂。
我没有任何感觉,又太困,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
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闭上眼睛,不再挣扎,甚至不再发抖。
“不,不,不,不,不,宝贝儿,”苏恒钢嘶哑地说着,揉着我的脸和脖子,焦急地命令:“你不准闭眼、不准睡觉。”
所以我不能睡觉?
好吧,我会努力保持清醒。
苏恒钢听起来很着急,我不喜欢他为我着急。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揉搓我的身体,于是我睁开眼睛看他在做什么。
他站起来,脱掉自己的外套、帽子和鞋子,接着脱掉我身上的大衣和裤子。
他爬到床上,从后面抱着我。
苏恒钢不停地揉着我的手,几分钟后,我又开始发抖。
“就这样,”他低声说,声音就在我耳边。“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我的脚踝很疼,”我好不容易说道。感觉回来了,剧烈地抽痛。
“我知道,我马上会处理,但我得先让你暖和起来。”
我的牙齿开始打颤,我讨厌这样,我讨厌一切。我好累,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别想着睡着,宝贝儿。这都是我的错,你随便骂我吧,但你千万别睡觉。”
苏恒钢听上去很矛盾,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
至少他现在在跟我说话,而且似乎真的希望我在他身边。
所以,我究竟是不是累赘?
是不是阿德留给他的麻烦?
我想问他,想让他收回刚才的话,但还没问出口,我就哭了。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会没事的。”
“疼。”现在感觉就像有根针不停扎进我的手、脚和脸颊。
“我知道。血液又开始流动,我知道很疼,但这是好事。”
“受伤的不是你。”
“我知道不是我,我希望是我,应该是我。”
我哭得更厉害,鼓起勇气在他怀里转过身,这样就可以伏在他的胸前哭泣。
他的双臂紧紧抱住我,弯曲的双腿把我围在中间。
即使我终于停止哭泣,他也没有放开我。
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停止颤抖,尖锐的刺痛感也消失了,现在唯一疼的是我的脚踝。
苏恒钢想要抽身离开时,我毫不羞耻地抱住他。我需要他,不想他离开。
“没关系,宝贝儿。我得治好你的脚踝,我哪儿也不去。”
我吸了吸鼻子,又躺回床上。
苏恒钢检查了受伤的脚踝,判断伤势有多严重,然后紧紧包扎起来。
我吞下一些止痛片,换上整个冬天都在穿的法兰绒睡衣。
苏恒钢回到床上,爬到我身边,把我翻到火炉边,这样就可以从后面抱着我。
“你还好吗?”几分钟后,他轻声问道。
“是的,现在好多了。”
“很抱歉你受伤了。”
“只是脚踝而已。”
“不,你差点死了,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事实。”
“是的,是事实。”
苏恒钢的鼻子蹭着我的脑袋,温暖的气息充斥我的鼻腔。我几乎又要哭,从没想过还会感受到真正的苏恒钢。
“我很抱歉,我以为是为了你好,但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