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淡金色的牛乳，让寒冬的午后散发着温暖、甜蜜的香气，水泥路面、砖红的墙面、泥褐的枝桠，全都浸润在稠密得化不开的淡金色中。
陈媛媛从习题间抬起头来，向窗外眺望，活动着自己有些发僵的手指，正是课间，耳边全是喧哗、打闹的声音，思绪却在嬉闹的声音中飘出教室 ，她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星期前，补课的那个房间里，只是她不再是那个有些莽撞又胆怯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无关的旁观者。
“如果你英文拿到全班前二十名，我就答应给你奖励，如何？”他的微笑温柔又清冷。她看不透。
前二十名吗？最初被他的承诺所带来的喜悦和兴奋已经渐渐淡去，陈媛媛反而觉得这个承诺只是个缥缈的蜃景。
自己的英文虽然在补习后有所进步，但是想要成绩从全班下游一跃至前二十名内，无异难于登天，毕竟她所在的是优等生扎堆的特优班。
或许，这只是老师不忍拒绝自己的学生而想出的，间接拒绝的理由。
只是，她是在个困在沙漠中已久的旅人，就算明知是幻梦一场，也只能狂奔而往。
她又埋头做起习题来。
时间在她笔尖不断流走，书页飞快的翻动，从开始的亮白被洗成黯淡的黄色，日历也被翻到月考那一天。
月考后的日子，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后的精疲力尽。她是一个死囚，只能听天由命，等候命运的审判。
国内的高中是丝毫没有隐私可言的，讲的是弱肉强食。一片薄薄的排名表，集中了所有胜利的荣耀和失败的耻辱。
学生像一群飞虫扑向光源向贴在墙上的排名表扑去，一个个数字牵动人心，胜者力压得意，做出云淡风轻的表情，败者强颜欢笑，仿佛毫不在意，每个人都是控制表情的高手。
陈媛媛远远的站在人群外围。她这样成绩稳定的学生，有什么必要去关注成绩呢？徒惹人嘲笑罢了。
她手心濡湿，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大片人群散去，她慢慢走近，心中默默祈祷，开始像成绩单上看。
这次她孤注一掷，完全放弃了其他科目的学习，总体成绩依然惨不忍睹。而英文的排名是……
二十一名。
黑夜唯一的光点突然泯灭，喉咙发紧，心沉甸甸的坠下去。
一瞬，千头万绪像水泡一样，争先恐后、源源不断的从沸腾的脑海中冒出来。
怎么办？
怎么办？
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有没有可能是分数改错了？
这么接近，错过了不是很可惜吗？
如果错过了这一次，这种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吧？
纵有千头万绪，都蒸发在微凉的空气中。只剩一个念头，萦系在脑中。
纵使拼尽全力，仍然是无可奈何。
她忽然感到无尽委屈，鼻子发酸。唯恐人发现，赶紧深呼吸几口，抹抹脸，低头走开了。
陈媛媛对补习日子的到来失去期待了。他的承诺，曾给她无限希望，落空后，便是无限的心灰意冷。
男人察觉到了她的闷闷不乐，心中了然，询问她月考的成绩。陈媛媛一言不发的把成绩递给他。
男人扫了眼成绩单，嘴角扬起一弯新月：“媛媛真的很努力呢。”
陈媛媛觉得鼻子又酸了起来，涩涩说道：“没达到老师的要求。”
他放下成绩单，收起笑容，严肃的注视着她。她觉得头沉的抬不起来，无神的望着他穿着黑袜的双脚。
良久，一声长长的叹息，像一滴水滴入平静的湖面，在沉寂的房间里荡漾出浅浅的涟漪。
“你这么努力，我也不想这么严苛。那就按照约定，给你奖励好了。”
她听到他的声音，觉得那声音传入耳朵，大脑却一时无法理解这段信息。
她蓦地抬起头，紧盯着他的面容，严肃的表情，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老师，你是说，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了？”迟疑的问出口。
他勾着嘴角，点了点头。
她觉得汹涌的喜悦不断从内心中冒出，把那处盈满，流变全身。
那喜悦如此突然，如此盛大，以至于她觉得无法负荷，她现在只希望能够独处一阵，大喊大叫，大笑大闹，能把那超载的喜悦发泄而出。
可是，现在不行，他还坐在她身边，所以她只能眯着眼睛，咧着嘴向他傻笑。
他看着少女憨憨的样子，觉得看到自己养过的一只爱撒娇的金毛，一得到他的抚摸，就眯着眼睛，伸着舌头，一脸满足的样子。
“不过，我的工作安排的很满，”他停顿了一下，陈媛媛的心又提了起来，“可以由我安排奖励的时间吗？”
“没问题！”她觉着，只要有这个盼头，未来的一切都是值得期待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陈媛媛的嘴角总是不由自主，毫无缘由的向上扬起，好在她平时无人关注，并无人注意到她的异像。
她终于等到了他的短信。他告诉她他平时工作繁忙，实在抽不出空闲来看电影。唯有圣诞节那天，培训机构会放假一日。问她那日是否有安排。
她浏览一遍短信，脸热起来，圣诞节的，约会吗？
圣诞节那天，陈媛媛早早醒来，拉开窗帘，“刷”一下，被银光刺得睁不开眼。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显然，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地面，房顶，树梢，都铺着的一层银粉，在阳光下闪着光，好一个琉璃世界。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约定的时间，陈媛媛走出门，才发现还有小雪漂浮在空气中，一朵一朵的，像春日的蒲公英，若隐若现。
陈媛媛紧紧衣服，打了辆车像市中心飞驰而去。
他本来说要来接她，可是这是非补课时间，她并不想引起家人注意，坚持在市中心的商场里碰面。
陈媛媛在商场门口下了车，一抬头便望见他伫立在门口等候的身影。
男人在如潮的人流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顶白绒绒的帽子像一个大碗一样扣在她的头上，只露出圆圆的半张脸。
一件苹果绿的毛衣在敞开的银灰的羽绒服里闪耀，那件毛衣不长，只稍过肚脐处，被她饱胀的胸脯撑起来，毛衣的下摆在风中微微摇摆。
在冬季的一片暗沉中，她的绿色是那么鲜活，他似感觉到那具年轻肉体的生命力，从那件毛衣的高耸出、摇曳的下摆，迸发出来，飘散出来，像团绿色的火焰。
想入非非间，苹果绿飘到了他眼前。
“老师好。”柔声细气的问候。
“怎么不穿好外套？”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敞开的羽绒服，挠挠头：“刚刚计程车上太热了，就解开了。忙着下车，就忘扣上了。老师没有久等吧？”
“我刚到。赶紧进去吧。别冻着了。”
二人来到商场高层的电影院。电影院中满是成双成对的情侣。陈媛媛打量了眼身旁的人，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两人选了部喜剧，陈媛媛还跑去买了桶爆米花和两杯饮料。
她平日几乎从不出来玩，今日和自己心悦之人来，觉得既甜蜜又兴奋。
不管电影什么内容，越长越好。
两人落座，室内陷入昏暗，电影开始了。
陈媛媛靠着椅背，把爆米花抱在怀里，感到属于他的气息和温热幽幽从左侧飘来。
她无神的望着屏幕，无意识的往嘴里丢爆米花，觉得浑身血液在飞快的流动。
她忍不住微微偏过头去打量他的侧脸。额头饱满，鼻子高挺笔直，整个轮廓消瘦的有些尖锐，却显得精神抖擞。
她不知不觉看的入了神，毫无堤防的，他也偏过头来，眼眸望进她打量的眼睛。
她被吓的一惊，却没有转开眼睛，而是鬼使神差的把一粒爆米花递到他唇边。
他顿住了几秒，微微颔首，把唇边指尖的爆米花吟在口中，吃了下去。
陈媛媛觉得指尖碰触到的唇瓣，那么柔软，带着微微的温度，好像有电流从他的唇传到她的指尖，再流变全身，浑身酥麻、无力。
她转回头去，不敢再看他。
电影散场。
两人在街道上漫步。
橘黄的路灯中，晶莹的雪绒在翻滚浮动，街道上装饰着缤纷的圣诞树，隐隐有音乐飘来。
陈媛媛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个水晶球里，美好到虚幻，脆弱而易碎。
她无神的走着，陷入这美丽微凉的惆怅里。
她知道，梦要醒了。
手猛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用力往一边一拽。一辆车呼啸而过。
“走路要看路啊。”他无奈的看着她。她刚刚出神，险些走到马路上去。
她不知是不是被惊吓到了，扬起脸，眼神迷茫的望着他。
“今晚开心吗？”温柔的询问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
“……开心的。”她凝住他的脸，哑声回答，“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的眼睛望住她，怔忪了片刻，勾起嘴角，含着咖啡的苦涩：“开心就好。我们回去吧。”
他转过身，抬步想向前走，感到手被紧紧拉住。
他僵住了，缓缓回身。
她两只小小的柔软手把他的手紧紧握住，身子微微颤抖着。
那张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紧紧的、哀哀的凝视着他，她的眼睛像婴孩的眼睛，圆溜溜的，大大的，黑白分明，黑瞳很大，盛着两汪水。
她的睫毛扇动了下，两道盈盈的细流滑下脸颊。
他觉得那两道细流流到了他的心里，酸涩痛麻，千滋百味，说不清，道不明。
陈媛媛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想不到这样做的后果。仿佛将死之人，拼命抓住一根浮木，不过为那一线生机罢了。
可是她觉得这根浮木在从自己手心里滑走。
似乎自己抓住的不是浮木，是一条光滑、冰冷的水蛇，抓的再紧，也阻止不了它从手心溜走。
那只手，就这样，缓慢，温柔，又，有力，坚定的，从她的手心，抽离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天地间忽然变成雾茫茫的一片，眼泪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般奔涌而出，心中的刺痛让她稍微回复了一丝神智，她拼命的抹脸，拼命深呼吸，想止住泪水，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早就知道会如此。
可是，她只能任由眼泪无声的流淌，肩膀不停耸动着，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异常的冲刺，身体疲惫得失去控制，大脑缺氧，浑身无力……
忽然，她觉得一片天旋地转，被熟悉的气息淹没，她的头靠在一个坚实而温暖的地方 。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怔怔的听着有力的心动声。
一只大手轻柔的盖在她的发顶，顺着她毛躁的头发，缓缓的抚摸着。
她的心，在这片温暖和安抚中，竟渐渐平静下来。
身体软软的依附着那个挺拔的身躯。
“唉……”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沉沉的叹息，“你还真任性啊……”
虽然受到责备，她却只想满足的叹息，她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身前滚烫的身躯，任自己沉醉在这怀抱里，在午夜静静流淌的音乐中……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
Fly away from here。
……
You're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
May you find some comfort her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