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满福老人已经推着车子回到家里,杨建设推开门,老爷子正在用包头的青毛巾拍打身上的盐碱面灰尘。
杨建设过去帮他拍打,老爷子就把这条毛巾给重新包在了头上。
这是他从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头上包一条毛巾,夏天防晒擦汗,冬天遮风避寒。
清理了身上尘土,杨建设麻利的进屋去拿起暖水壶倒了点热水让老爷子洗把脸。
屋子里热气腾腾,锅子里蒸汽淼淼,显然在熬着什么。
老爷子乐呵呵的抹了把脸,说:“在外面你是队长,关上门你可就是个娃娃了啊。”
杨建设笑道:“福爷我在你面前啥时候也是娃娃,有啥事你说就成。”
老爷子给他个板凳坐下,自己掏出烟斗抽了起来:“没有啥事,就是按照老规矩,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熬硝的本事好,这点你知道。”
杨建设点头。
杨满福老爷子熬硝的本事在全公社出名,他熬出来的硝带着放射状的花纹,就跟冰雕艺术品一样,好看又好卖。
别人家卖硝得去集市上摆摊或者叫卖,他这里有个特权,只要熬出硝来了,那托人跟供销社说一声,供销社管收购的老余就会亲自登门来收货。
老爷子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说:“这是我独家的绝活,多少年了,我家里零花就靠这手绝活。”
“但我没后人了,一旦我急病入土,这绝活可就失传了,那样太可惜。”
“所以我66年的时候我把它的窍门说给你爹了,并且跟你爹合计过,以后谁当了队长就把窍门说给谁听。”
“可我还在的话,这窍门不准传出去,我要是不在了,就可以把这个窍门公布给咱社员。”
杨建设说道:“福爷你这身体还康健的很,好有的是寿限呢!”
杨满福摆摆手,笑道:“这话说着听听就行了,我终究上年纪了,龙王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人给叫过去了。”
一袋烟吸完,他起来说:“来,我先领你看看我熬硝。”
老爷子人很好,在队里不管跟大人小孩说话都笑眯眯,有了好东西也不吝分享。
唯独熬硝是例外。
他熬硝的手艺是他媳妇留给他的,算是他独家的念想,而他年纪大了不能出海,种田又收不了多少粮食,所以熬硝支撑着他的生活,是他的机密。
老爷子家里厢房中摆放了几口瓦缸,他用篮子将车上的硝土给收起来倒入一口缸里仔细的压实,然后注满水。
这瓦缸是特制的,下部有个小孔,塞着一把寸把长的麦秆。
麦秆是精心辗轧过的,有的瓦缸里放置的硝土和水已经是前几日的,于是便有硝土的过滤液顺着麦秆往外嘀嗒。
杨建设看过其他人家熬硝,对这工艺流程并不陌生。
杨满福拿了个马扎给他,两人坐在门口听了一阵嘀嗒声。
老人笑道:“我这辈子最喜欢听两个声音,一个是扫硝土时候的‘刷刷’声,一个就是这个嘀嗒声。”
“以前你老奶还在的时候,她‘刷刷’我‘嘀嗒’,两个人分工来熬硝,真好。”
他倚在门口看向院子。
风吹起一些枯叶旋舞。
眼前依稀是老伴的身影。
听了听硝液滴入瓦盆的声音,老爷子估摸一下说:“走,进屋去,屋里还在熬硝呢,这会已经熬的差不多了。”
两人进屋看大锅的情况。
半锅硝水正在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闪烁着琥珀色的光。
老爷子拿起铲子放入硝水里搅和一下拿出来,看着硝水已经黏稠的开始挂铲了,便点点头说:“嗯,火候正好了。”
灶台里恰好没有明火、只剩下火星了。
这是他的经验。
熬硝先是大火后面是文火,老爷子总能用恰到好处的柴火来烧火,一点火力也不会浪费。
毕竟如今大包干了,他这样的五保户也得自己过日子,他去山上捡柴火不容易,平日里得惜着点火用。
熬好的硝水被舀入瓦盆里,老爷子喝了口凉水喷上去,用老粗布盖好,等着它慢慢冷却。
此时被舀掉硝水的锅里还剩下一层白白的硝盐,以前他们这一带老百姓吃的盐就是这个东西。
建国以后的52年,国家开展轰轰烈烈的农村扫盲运动,前几年小平同志又开始主持着扫科盲,然后老百姓知道这硝盐对人体有害,尽量不能吃。
但老百姓节俭惯了,硝盐便宜,有的依然吃,讲究点的则用来腌咸菜。
杨满福老爷子收拾好硝水后就准备收起硝盐。
杨建设跟他说硝盐不能吃,老爷子满不在乎:“祖祖辈辈吃的都是这东西,怎么不能吃?”
“以前吃这个也没听说哪里有得大脖子病的,结果现在换成精盐了,还有人得大脖子病呢。”
人的成见是心里的一座大山,哪怕愚夫也搬不走。
杨建设没去跟他多费唇舌,而是帮他放好了存放硝水的瓦盆。
这时候老爷子又拿出了一个瓦盆,里面是已经冷却的硝水,呈现漂亮的深红色。
这就是卤水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里的卤水。
杨满福又拿出个小盆来,再上面铺上蓝色粗布,然后把瓦盆里的东西倒出来。
卤水穿过粗布流入小盆里,硝则被过滤出来了,已经凝结在一起成为硝砣。
这块硝砣晶莹剔透,带有漂亮的花纹,像是怒射四方的冰凌。
杨建设赞叹道:“真是太漂亮了。”
老爷子老脸笑出一朵花,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斗,好不得意。
他说道:“队长,我熬硝的全过程你基本上都看到了,窍门就在这里面,你能想到吗?”
杨建设摇摇头:“想不到。”
想到了也不能说,瓜田李下,容易被老爷子误会成是他爹已经把窍门传给他了。
老爷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说:“窍门就在我刚才给硝水封坛时候喷上去的那一口凉水!”
“哈哈,是不是很简单?可一般人真想不到!”
杨建设恍然大悟。
世界上很多事就是这样,它是一层窗户纸,轻易就能戳破,可你要是不去戳破它,那你就看不清屋里的光景。
两人又坐下聊了起来。
聊改革开放以前的往事,聊生产队的未来,聊怎么能带领生产队干好工作。
杨建设很尊敬杨满福。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他们聊着天有人急匆匆跑来,是杨大宝。
杨建设看到他的身影便站起来:“公社领导……”
“不不不是啊,是羊羊羊!”杨大宝惶恐而急促的打断他的话,“建设哥,羊跑了!那两只羊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