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乘坐的火车是一辆内燃机车,第一段路用的还是蒸汽机车。
然后,车子开动,杨建设也算见识了这正宗“火”车头老祖宗最后的风采:
烟尘滚滚,水蒸气混合着煤粉铺天盖地,遮蔽了全车。
不能开窗,开窗就要吃煤灰。
车厢的拥挤,座椅的破旧,饮食的不便,空气的污浊,厕所的肮脏,都不必说了!
更揪心的是慢。
慢到什么程度?
琴岛是海边丘陵地貌,有些坡度大,上坡时有人扒拉火车从车窗往里钻,火车上坡时间足够他们钻进来。
车子开动,吴成才就招呼他们:“走,同志们,出去给列车长帮个忙。”
他戴上大檐帽、穿好警服。
杨建设一看,说:“哈,你什么时候换装了?”
橄榄绿的大檐帽,橄榄绿的警服,袖口裤边皆有漂亮的金线。
这身警服可是当真帅气。
吴成才换着衣服自豪的说:“昨天刚发下来的,因为我们侦破了那起案件,我们在专案组里的基层同志就享受了一点特殊对待。”
看到他换上新警服新皮鞋。
车厢里一位搂着孩子的老太太顿时露出笑容,惊喜的说:“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公安同志?”
“来,小宝,快给叔叔敬礼,快给叔叔问好。”
小孩起来敬了个少先队员礼,说:“警察叔叔好。”
吴成才像模像样的回了个礼,说:“同志们好,小朋友你好!”
车厢里氛围为之一变,大家伙都热情起来。
这年头小偷强盗太多,自己车厢里有一位警察,那大家伙睡觉可就放心多了。
有穿着西服打领带的商人过来握手,递交名片。
有国营单位的干部端着茶杯带着茶叶罐过来,请吴成才喝茶。
吴成才摆手说:“同志们不要客气,我不是旧社会的官兵,而是新时代的人民公安。”
“人民公安为人民,咱们坐在一趟车上这叫有缘分,路上但凡有犯罪分子胆敢来做坏事,我一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番话说的很有气势,他说完后还很希特勒的双手握拳在胸前抖了抖。
车厢里的乘客听到后很激动,纷纷鼓掌:“好!”
吴成才把配枪交给杨建设,把手铐交给二钢,低声说:“待会露出来,这样谁还敢怀疑你们身份?”
枪套也是橄榄绿色,上面有警徽。
杨建设把配枪给了二钢,自己拿了手铐。
他怕有人抢枪……
车子在路上跑了一段时间,还没有跑出琴岛呢就碰上了临时停车。
吴成才招呼两人:“走,去转转,得帮人办事了。”
看到三人起身离开,他们车厢有人就赶紧问:“三位同志,你们要下车吗?”
吴成才温和的说:“不是的,这是临时停车,不允许乘客下车。”
“我们是去其他车厢转一圈,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年后咱们老百姓外出打工,穷家富路啊,不少人腰包鼓鼓的,容易被一些坏人给盯上。”
“我和同事出去转转,或许没法抓捕到坏人,可是总归多多少少的可以震慑一下坏人,也算是给乘客们帮点小忙。”
听到这话,一名汉子便激动的说:“我这次出门碰上好领导了。”
“唉,领导,实不相瞒,我就是带着钱出门的,我怕出事,不得不多花钱买了卧铺票。”
“坐票站票,一张票才四块二,卧铺票要快二十元呢!”
吴成才笑道:“我看出你这位同志是实在人了,把自己秘密都说出来了。”
“这样,你也是去钱塘的吗?到了钱塘我们送你去目的地,帮你保驾护航!”
一听这话,二钢说:“糟!”
杨建设还没反应过来,接着看到不少人站了起来:
“同志,能不能也送送我们呀?我带着孙子去找他爸爸,唉,听说现在有拐卖孩子的,所以才买卧铺……”
“领导同志,您也送一下我们吧,我们去的宾馆隔着火车站很近……”
“警察大哥……”
二钢推着吴成才便出门了。
赶紧跑路。
吴成才出门后有些尴尬:“大家伙,挺热情呀。”
杨建设苦笑道:“你真是个好人。”
吴成才说道:“我刚才上头了,让同志们一夸赞,我上头了。”
二钢安慰他说:“不是上头了,你就是热心,就是我们队长说的,你是个好人。”
“有你这样的人当警察,我觉得是好事,有能耐破案还对人民有赤忱之心,很好!”
吴成才咧嘴笑了。
他们出门去,又是一股子乱象。
进入普通车厢,里面坐满了人、站满了人,声音很嘈杂。
有抢夺座位的:“这是我的座位,你看我的火车票……”
“看什么看,座位上又没写你名,谁坐不是坐……”
还有在讲古的:
“知道我国的火车为何要涂装成绿色吗?这源于早年计划经济时期,我国对苏联火车的模仿,苏联火车也是采用墨绿色涂装。”
“因为战争时期,火车常常成为敌方的攻击目标,而铁路运输又是重要后勤保障,苏联为了保护列车,就涂装成墨绿色,与自然融为一体易于隐蔽。”
“然后墨绿色更耐脏,同时车漆也不容易生锈。咱们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嘛,大批量铺设火车交通轨道时,也是大量使用这种墨绿色涂装,就逐渐成为了全国火车外部涂装的标准。”
更多的是在吹牛:
“我爷爷以前长征的时候……”
“我二姑父在市里宣传部……”
“上次我坐火车遇到了一位退休的司令员……”
这些声音只是声音。
窗边则有动作。
恰好此次临时停车是在一个小火车站,本来火车在这里是不停的,所以没开门。
但有些人要南下,他们看到车上始发站和终点站名字后,觉得跟自己行程挺契合,便往车上爬。
于是就有很多人高喊:“快关窗户,不要开窗!”
车外的人则苦苦哀求:“老乡,开开窗,让我把孩子送进去……”
有人心软开窗。
这一打开窗户,站台上便伸进来一根扁担,然后顺着这根藤儿好像摘西瓜似的一溜爬上来几个到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把原本塞得满满的车厢塞得更满。
有窗户旁边的乘客反应快,中途把扁担推出去要关窗,但先上来的人会阻止他:
“不准关窗!”
外面的人也配合的喊:“谁要关窗?盯紧他,待会收拾他!”
这次临停时间短,很快开车铃响了起来,火车开始滑动。
有窗边的旅客以为天下大吉,想透透气。
结果刚打开窗,一个黑色皮包便像手榴弹一样“嗖”地飞进,把小桌上旅客刚吃一半的铝饭盒给砸翻在地。
还没等里面的人反应过来,一个头戴皮帽身穿皮衣生意人模样的旅客已经敏捷地钻进了车窗。
他踩着他用皮包炸弹开辟的道路跳到地板上,对朝他怒目而视的旅客道声“包涵”,从从容容地掏出两块钱递给捡起饭盒的乘客说:
“对不住,同志,我老娘死了,急着回家发丧,一时买不到票,只能这样上车了。”
听到这话,周围乘客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然后顺着窗户,又有几个类似打扮的生意人爬床钻进来。
吴成才咧嘴:“我草,铁道游击队啊。”
有乘客问道:“你们几个是兄弟?都有老娘死了?”
其中一人上去撕扯说话者的衣领问道:“你说什么?”
吴成才脸色一沉走上去:“干什么!”
这生意人歪着脖子回头。
看清吴成才的穿着后赶紧松开手,等他再看清楚二钢的打扮后,更是立马并拢双腿来了个立正姿势:
“报告领导,我跟这位同志开玩笑呢!”
吴成才板着脸说:“别在这里违法乱纪,否则国法可不会给你们开玩笑!”
“是是是,明白。”几个生意人点头哈腰的说。
有乘客看到警察来了,顿时有了勇气,说:“领导,他们没有票上车,薅国家的羊毛,你把他们赶下去呀。”
杨建设生怕吴成才又正义感爆棚、责任心爆表乱承诺,便赶紧接过话去说:
“我们这就去跟乘警反应。”
他们三人在车厢里走,很不好走。
人多,东西多。
火车上的乘客,要么出门打工的、要么是去走亲戚的,全是大包小包。
站票太多,人、行李都拥堵在车厢里,把过道堵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他们还用行李堵住车门。
这就导致后面到站停靠的时候,很多人没法上车。
遇到这种情况,如果站台上的乘客不想办法,那么很可能会上不了火车。
一些聪明的乘客,会直接把行李从窗户口扔进去,转身挤进车厢或者翻进窗户。
如果太过斯文,或许你连车厢大门都挤不进去,只能傻傻地看着火车离开。
许多人看到列车马上要出发了,这才急着把行李扔进窗户内,然后自己又转身去挤车门。
可是当列车出发了,自己人都还没进去,光行李塞进去了,这时候才要命呢,这意味着自己上不了车、东西也没了!
有些好心乘客会搜集无主行李交给乘警。
但这样的人能有多少?
多数人抱着人行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不去碰这些东西。
还有部分人胆大又心狠,会去搜集这种无主行李纳为己有。
杨建设见此去跟乘警说,乘警也无奈:“我们人太少,管不过来。”
“再说了,坐火车丢东西还不常见?在你们上来的琴岛站,每天得有上百号人去报失!”
吴成才着实是个好人。
他跟两人和乘警说:“要不然咱们收集一下无主行李吧,好歹帮忙看管一下,等到了下一站交给站务员。”
然而这时候再去找无主行李就晚了。
多数无主行李被人给弄走了。
那些胆大心狠之辈,拿到这些无主行李便立马打开,找出有价值的东西藏到自己包里,把行李包直接透过车窗扔下去。
人不知鬼不觉,东西归自己了。
一些好心乘客会帮忙收拾起捡到的行李,然后有人来要:“这不是我刚才扔进来的行李吗?谢谢你帮我保管,给我吧。”
收拾了行李的乘客警惕摇头:“这不是你的行李。”
“这就是我的行李!”
“那我给乘警,你找乘警要吧!”
听到这话,前来占便宜的人便阴沉着脸发出警告:
“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告诉你,都这时候了你要做的是看好自己的行李,别得罪人,小心你自己钱财两空!”
杨建设听到这番话,上来便给了想占便宜的人推搡一记:“干什么?威胁人?”
出门在外,都有同乡。
杨建设一动手,好几个人纷纷站起来。
二钢捏着拳头问道:“你们站起来干什么?”
杨建设掀起衣服。
露出两副铮亮的银白手铐。
见此站起来的汉子们顿时害怕了。
他们想要坐下,却被二钢盯上了:“你们几个别坐下,刚才站起来干什么?”
这时候吴成才也走过来了。
他那一身橄榄绿警服分外惹眼。
汉子们认怂,赔笑说:“坐的屁股疼,站起来活动一下。”
二钢上去挨个把人给拽出来,说道:“不愿意坐了是吧?行,那把位置让一下。”
“来,这位抱孩子的女同志,你过来坐下。”
“那两位老同志,你们来这里坐……”
他安置人坐下,冲着几个汉子恶声恶气的说:“待会要是有人来找我,说你们强行抢座,那我带你们去吃牢饭!”
三人推开这些人去收拾起无主行李。
好几个人把自己捡到的东西老老实实交出来。
他们都被二钢的霸道给威慑住了。
但真正的犯罪分子却不会被吓到。
火车上鱼龙混杂,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很多专业的扒手。
这些人跟警察打交道的太多,不怕警察。
而且他们也知道,火车是乘警的地盘,街道派出所上的警员在这里只能吓唬不懂事的人,吓唬不到他们。
乘警警力有限,维持秩序已经非常不容易,压根抽不身来处理行李失踪的案件。
再一个他们还得负责抓那些在火车上做生意的小摊贩——
火车上售卖的东西样式少而价格贵,几乎没人会掏钱买。
因此,一些有头脑的乘客就会把车厢当作生意场,大家趁着乘务员不在,就拿出自己带的东西在火车上售卖。
卖啤酒的、大枣的、地瓜的、香烟的层出不穷,因为价格公道,这种私卖在车厢里十分受欢迎。
三人千辛万苦转了一圈,回到卧铺车厢的时候吴成才哭丧着脸说:“列车长还真他妈没客气啊,我草,咱们为了帮他确实受累了!”
杨建设叹气说:“赶紧回去歇歇,待会去吃饭。”
他这次可好意思去餐车吃饭了。
转这一圈把他给转饿了。
然而这还没到终点。
他们的工作刚刚开始。
入夜之后小偷最是嚣张,在车上挤了一天的乘客都已经疲惫入睡,这时候小偷可以放肆出手。
他们偷到值钱东西便在下一趟车站下车,或者趁着停车让行的时候从车窗跳走,等失主醒来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乘警对此毫无办法。
杨建设三人晚上踩着昏黄的灯光巡视,结果刚进一个车厢就吓到了。
他们走进去,在他们脚底下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别踩着我的头发……”
吴成才当场跳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遇到鬼了。
其实只是有人买了站票无处趴着或者倚着睡觉,便到座位下面去睡觉。
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
杨建设打起手电筒照向车厢。
看着满车厢里或者倚靠靠背、或者趴在小桌上、或者互相依偎着还有那些没有座位只能随便找地方去挤着睡觉的乘客。
他忍不住的感慨:“老百姓啊,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