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在黑暗的海洋中乘风破浪。
杨建设站在船头,有海风猎猎吹来。
吹动他头发飘荡,吹荡他内心激昂!
时隔近百日,时空飞船终于又凑齐了一个部件!
真是好运气!
他正在畅想,尹飞航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杨队长,你师傅发功结束了吗?”
杨建设笑道:“其实结束了。”
“只不过我师傅不想让人知道他清修之地,否则他就没法清修了,社会上很多人都在找他,所以他让我带你出海后再给你揭开蒙眼布。”
他上去打开尹飞航脸上的黑布。
尹飞航使劲摇晃头,随即感觉有点眩晕。
这让他有些慌张:“怎么回事?我怎么稍微一摇头就还是感觉头晕脑胀的?”
“是不是你师傅没有把我脑袋里那个东西给取走?”
杨建设笑道:“你放心,他肯定取走了,你现在摇头眩晕会不会是因为你晕船了?”
尹飞航一愣:“噢,确实有这个可能,哈哈!”
杨建设好奇的问他:“你刚才说你脑袋里有一个东西,我师傅也这么说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尹飞航沉默了一小会,慢慢说:“我都忘记那是那一年了,可能是十年前?可能是十一年前?也可能是九年前?”
“反正那年我十一岁,我二弟六岁,小妹是两岁。”
“其实上那年我是九岁,我爹娘——亲生爹娘给我虚报了两岁,这种事很常见,对吧?”
杨建设点头:“对,很常见。”
“我们队里也有不少人虚报岁数,目的是让孩子以后能早点进生产队挣工分,那时候是大集体嘛,养孩子就是为了早点挣工分。”
尹飞航继续说:“然后我记得那年夏天很潮湿,雨水很多,农田都淹了,特别是在凹地里的农田早早就淹了。”
“队里人都说,今年粮食绝产又要过艰年了。”
“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59年到61年是三年大旱灾,今年往后三年是大水灾。”
“后来来看这是谣言、是瞎说,可那时候社员们都信,因为慢慢的大家都在传这个事。”
“这种情况下肯定家家户户要系紧腰带过日子了,很不巧,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忽然得病了。”
“那会我已经挺懂事了,我知道我是家里兄妹里的老大,我得做榜样。”
“所以每天吃饭我都少少的吃,日子紧巴,大家只能从牙缝里抠出点粮食留着以后过艰年。”
“三年大旱灾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不过我小时候大旱灾的余威犹在,身边人特别是老人说着说着话就要抹眼泪,因为他们会回想起那三年家里饿死的亲人!”
“你比我大,这事也比我了解。”
提起这个话题,杨建设默默点头。
他就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还好旱情对渔家影响不太大,他老子为了养活家里、养活全生产队,日夜不休的领着社员捣鼓吃的。
捕鱼、摸虾、抓螃蟹、捞海带,无所不干。
就这样他们队里艰难地熬过了那三年,当时为了养活杨建设这个奶娃子,他爹当真是拼命了。
这让他爹心有余悸,后来再不敢要孩子,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他在回忆,尹飞航也在回忆:
“自从小妹出生我家人多,粮食根本不够吃。条件好的家庭也要面对温饱问题,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基本上隔三差五得挨饿。”
“到了那一年雨水多,我家条件更差了,我记得当时出了正月以后我就没吃过饱饭。”
“家里实在缺吃的,你都不信我家缺到啥地步,有一天我挖到了一窝耗子,大耗子掉进茅坑里淹死了,我娘去捞出来洗干净跟堵在窝里的小耗子一起给剥皮去内脏做成了菜。”
“就这种情况下,我生病了!”
尹飞航再次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声音开始颤抖。
杨建设脱下棉袄递给他,他感激的瞥了一眼点点头继续说:
“我都有点忘记具体什么毛病了,反正老是发烧,天气又不好,低烧高烧交替着来,总是没法退烧,然后浑身骨头疼,没法上工。”
“我爹娘特别是我娘其实拿我很好,人家都说皇帝爱长子百性爱幺儿,但我娘最疼我了,或许是我懂事吧,我娘每次做饭出锅之前先弄点吃的偷偷塞给我。”
“我生病了我娘着急,听人家说喝红糖姜水能发汗退烧,她用家里的鸡蛋跟我们队支书家里换了点红糖给我煮姜水喝——”
“真好喝,真甜呀!”
尹飞航舔舔嘴唇,满脸笑容。
“但这东西其实治不了病,我病还是没好,我娘没办法找赤脚医生给我看,赤脚医生也没办法,说得送去县医院了,县医院才能治我。”
“当时我家里有点钱也有点粮票、肉票啥的,钱的话攒了几年,差不多有个五六十块,为什么我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我有一天又高烧了,烧迷糊了,昏睡过去但突然醒来了。”
“我爹娘不知道,以为我还在昏睡,就在我炕头上点钱。”
“我还记得当时那个场景,记得清清楚楚,钱和票都被我娘用个罐头瓶子装着藏在箱子底下,她拿出来,钱在罐头瓶子里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
“我娘一张一张的数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说,‘老大不用怕,这能救你的命,咱一家子一定会好好的’。”
“然后我爹问她,这钱真能把老大的命救回来?去了县医院救不好人这钱可要不回来呀。而且家里还有老二老三养,你又怀上了。今年恐怕还要开始三年的艰年,咱怎么弄?”
“我娘问他啥意思,她说,‘咋,不救老大的命了?’她问了一句就哭了。”
“我爹也哭了,说,‘老大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能救他我不救他?可又要过艰年啊,老大就是救活了也得饿死,咱家没有个救命钱,都得饿死’。”
“我娘一直哭,摸着我额头、摸着我脸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就跟外面下雨下进屋子里一样,落在我脸上,我害怕啊!”
“最后我娘哭了一阵,把钱卷起来放回罐头瓶里,又藏进了柜子下面……”
说到这里尹飞航不说话了,他倚着船舷看向黑暗中起伏的海浪,看着浪头随着海浪而起伏,就像自己跌宕的一生。
“好像又过了两三天?反正又是一场雨,之前刚下了暴雨,紧接着又来了雨,地里的庄稼真是都完蛋了。”
“当时别说庄稼,有些小树都被淹死了,看了真叫人绝望。”
“然后那天中午头,吃过饭后我娘把家里正月里攒下的一点面粉拿出来,说现在天不好,面粉不能晒要霉了,让我去河里趁着暴雨后河水暴涨去捞点鱼,晚上蒸馒头、炖鲜鱼。”
“我不想去!”
尹飞航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你去过我们尹家了,是吧?我们家门口就是卷沙河,你看到那条河的厉害了吧?”
“我当时小可我懂事了,暴雨之后去卷沙河捞鱼啊,以往这样出了多少事?”
“连队里壮汉子在雨后都不敢贴着河边走,一旦一脚泥滑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娘这时候让我去卷沙河,让个发烧的小孩去卷沙河,这样我就知道我娘终于是下决心了,下决心了!”
“我能说啥?我只好拖着渔网去了,可我不甘心啊,我高低也是一条命啊!”
“然后我就想,我得报复我爹娘,给他们弄点麻烦。”
“正好那天我大脚叔家里来亲戚,中午头他家蒸了馒头,我在家里就闻见白面馒头的香味了。”
“于是我就去找我婶子,找他要了两个馒头吃,让她晚上去找我娘要馒头……”
听到这里杨建设听不下去了,摆手说:“别说了,航子,别说了,我都知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这是个多好的孩子。
明知道爹娘要让他去送死,他为了成全家里人的活路还是愿意去送死。
送死之前生气家里不要自己了,他就想报复家里,可报复的方式也不过是给家里留下两个馒头的欠债!
太可怜了!
杨建设想到这里几乎要流眼泪了。
他安慰尹飞航说:“其实你当时误解你父母了,他们没那么想,特别是你娘,她真的想让你去捕捞点鱼回来……”
话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注意到尹飞航看自己的目光不对劲。
他问道:“怎么了?”
尹飞航怀疑的问道:“你说你知道当时发生的事,你真的知道吗?”
杨建设含糊的说:“我师傅说过一些,但没有全说。”
尹飞航警惕的问他:“你师傅说了什么?”
杨建设不知道哪里说漏嘴了,便硬着头皮说:“他说的话,我现在不想说,要不然我没法劝你了……”
还好尹飞航很单纯,听到这话后他自己脑补了一番,说:“你师傅只是跟你说,我爹娘要害死我吧?他没跟你说具体的事?”
杨建设装作吃惊的说道:“你怎么知道?”
尹飞航笑道:“因为你要是知道我后来的事,刚才就不会劝我了。”
他平静的说:“我去河边了,那天卷沙河的水真厉害呀,几乎都要满河道了。”
“然后我在河边撒网,小心再小心还是滑下水里去了。”
“不过我想活命啊,所以我撒网的时候选了河岸一棵小槐树那边,我脚滑了的时候赶紧拽住了一棵树枝。”
“当时我便呼救,你猜怎么着?我家里隔着河边近,我爹听见我的呼救声后出来了,冒着雨急匆匆的赶到了河边。”
“我看到我爹后可高兴了、太高兴了,我有救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
听到这里,杨建设浑身僵硬、头皮发麻,他刚想说出自己的推测。
但迅速想起了自己刚才故作聪明去安慰这小子结果却被这小子发现了自己话里漏洞的事,便强忍住这次的自作聪明没说话。
尹飞航也没指望他来回答。
此时他也不希望别人来干涉自己的回忆。
他说:“我努力的用脚蹭着河边、使出吃奶的劲头用手抓住树枝,我拼命的喊爹,然后我爹把抓着树枝的手指给掰开了。”
“这样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活着其实也没什么劲,没啥意思,呵呵。”
杨建设继续沉默不语。
同时心里有些后怕。
这件事自己猜错了!
他之前听了刘芳大姨的话后,以为是曹彩虹这个当娘的把儿子给推入河里来着,所以才会一辈子都活在内疚中。
结果并非如此!
曹彩虹没有这么心狠,她只是糊弄儿子去河边想让他失足落水,是尹豁嘴这个当爹的彻底伤了儿子的心、绝了儿子的情!
其实他要是想的缜密一些,这个结论是可以猜测出来的:
尹飞航被一个没有儿子的男人救上岸后,当机立断拜这个男人为爹,这说明他内心对亲生父子关系是最绝望的。
今天曹彩虹上门,尹飞航虽然不太待见她但也见她了,这说明他内心只是抵触这段母子关系但并不恨这个亲娘。
再仔细回想。
今天他说动曹彩虹带自己找尹飞航的时候,尹豁嘴曾经冲动的出来说过一句话,‘不管你干啥老大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笃定的下这个结论呢?
再进一步的回想。
尹飞驰说过,老太太丢的那张照片是她和大儿子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合照,是尹飞航生命尽头把她叫去拍的照片。
之前杨建设没多想,仔细分析尹飞驰这段话其实透露出两点信息:
第一,合照是尹飞航和曹彩虹双人合照,当时尹豁嘴是活着的,结果合照上却没有他。
第二,老太太是被尹飞航紧急叫去的,考虑到年代,那时拍照片必须得从城里请摄像师,这种情况下老太太应当不会有心思带着摄像师去,所以摄像师是尹飞航请的。
也就是说,临死之前尹飞航是原谅老太太的,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陪伴母亲的时候,便找摄像师给母亲留下了照片。
当然,这些都是马后炮。
还好这些事并没给杨建设带来什么影响,反而教他一个道理。
以后不要自作聪明!
杨建设感叹一声,突然又反应过来:“等等,你说这些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问的是你怎么得到的那个神秘东西!”
尹飞航愉快的笑道:“我没说我的回答跟你的问题有关系呀,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两个目的。”
“一是你别以我的救命恩人身份劝我离开现在家庭回到以前家庭,这是自作好心。”
“二是我要验证我脑子是不是好了,以往我只要回忆起这种会刺激我的事情都会剧烈头疼,这次我把事情完完整整回忆了一遍结果没疼。”
“哈!杨队长,你师傅真把我脑子里的东西弄出去了!”
杨建设说道:“对,所以你脑子里的东西到底怎么进去的?”
尹飞航无奈的说:“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刚刚我会先回答你的,毕竟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了。”
“我那天落水后就在河水里挣扎,可水太急了我的水性压根没用,还是沉入水里了,好像快死了,接着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来着?”尹飞航说着疑惑起来,“我以前应该记得呀,我当时看到了什么东西来着!”
杨建设说:“这没关系,你继续说。”
他隐隐意识到,尹飞航的脑海丢失了跟智脑相关的信息。
尹飞航说:“再后来被我现在的爹用渔网拖上了岸,好像我上岸的时候,脑子里就有那东西了!”
“不过最初好几年我一直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直到哪一年的哪一天,我——我怎么回事?后面的事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杨建设继续沉默不语。
他知道怎么回事。
得到智脑后,智脑没有足够的能源无法启动,直到某一天有超光子穿过了尹飞航身体,智脑捕获了这枚超光子便启动了。
悲剧也开始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超光子没那么容易碰到,所以它后面再需要能量,只能吞噬尹飞航身体的能量。
尹飞航看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自己的,便焦急的解释说:“真的,关于我脑子里的那个东西,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之前那几年我有时候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好像就是因为这个我爹娘和姐姐们说我精神出毛病了?”
“不对不对!他们说我是精神病是因为别的事!是因为什么事来着?好像是这东西告诉我一些事?好像是我跟其他人说什么没人信,就我二弟信了……”
说到这里他拍拍头,脸上有疑惑之色:
“不对呀,到底怎么了?我记得我以前知道这个东西告诉我的一些事,怎么现在都记不起来了?”
他绞尽脑汁的回忆,最终摇摇头说:
“不对不对完全不对,难怪我刚才被蒙着眼的时候感觉脑子里丢了东西,我很多记忆丢了!”
杨建设明了的点头。
很正常。
智脑离开的时候也抹除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尹飞航大脑皮层中存储了关于智脑和智脑衍生信息的神经元都失去活性了。
这对杨建设而言是一件好事。
尹飞航不会再知道关于时空飞船和智脑的任何信息!
这样他起身笑道:“古人郑板桥曾说,难得糊涂。”
“你不记得一些事情了也好,人这一辈子,太清醒了不是好事,知道的事情多了更不是好事!”
“继续走,我送你回家,送你回去过正常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