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很清楚,案件很好办。
犯罪嫌疑人自己都认罪了。
金家四个人全被铐起来了,断了一条膀子的金老二也不例外。
他这会估计是疼麻了,倒是不那么喊疼了,只是哎哟哎哟的说:“老曾大哥,我家里头挨打了,挨打了啊,你怎么抓我们?”
巡逻警冲他一瞪大眼吼道:“有脸问?二话不说上来掀人家摊子,他妈的,让人家狗咬了就拿刀要扎人,不办你们办谁?!”
金老三哀嚎道:“老曾大哥,我们那就是吓唬人,真就是吓唬人,眼下正在严打,哪敢真去扎人啊?”
巡逻警虎着脸说:“闭嘴,去派出所再说。”
然后又对杨建设和颜悦色的说:“杨顾问,你看怎么弄?你先跟我过去一趟还是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过去?”
杨建设立马说:“我现在就去,一切按照程序,一切走正常程序。”
他的所作所为即使放在讲究‘打赢了坐牢、打输了住院’的19年也可以定性为自卫防御,一般不会定性为防御过度。
因为杨建设自始至终只动手两次,都是有人持刀冲自己来的时候,他才动手。
而将人打翻后,他便没再继续动手。
现在在严打时代,他这属于标准的受害者了,即使没有县局这层关系也没事。
何况他还有这层关系在。
远桥公社派出所的所长跟他算是熟识,之前来打击李良友的诈骗行为时,这所长跟吴成才配合着给他帮过忙。
如今杨建设身份水涨船高,当地派出所上下对他异常客气、异常热情。
杨建设参与录了个笔录就被放走了,领导亲自送他出门。
要不是他拒绝,所长还要送他去摊上呢。
派出所在东西大街上,杨建设顺便在集上逛了逛。
85年的集市上货物种类比19年的年集可差太远了,但人们赶集的热情却要比19年的年集大太多了。
集上卖的东西多数是老百姓家里头就能接触到的。
比如有人卖馒头。
一个蒲箩盖上棉被,充当样品的白面馒头用Y字形树枝插着卖。
还有卖大蒜的,今年刚晾干的大蒜用干蒜苗编织成长辫子样式,被人挎在肩膀上出售。
最吸引人的不是卖吃的摊位,而是卖挂历的摊位。
现在挂历盛行一时,很多出版单位都会出版一些电影明星挂历,这叫大美人挂历。
绝大多数老百姓平时看不到电影、家里更没有电视,看到这些明星挂历便忍不住驻足旁观。
这些挂历只让看不让碰,否则一个集下来,一本崭新的挂历就成了旧货。
在集市里转一圈,处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还有牲畜鸣叫,儿童嬉闹,有时候杨建设被人群裹挟,都不能自己决定行进路线。
各种地摊不一而足,打铁的,理发的,编筐的,处处是一派热闹繁忙景象。
最繁忙热闹的地方是进行牲口买卖交易的牲口市。
渔民用牲口的地方少,比不得那些农业发达的农村地区,所以平日里人们——特别是小孩看到牲口的时候并不多。
这时候当牲口市开起来了,老人小孩便来看热闹。
这地方在集市外,处于荒坡地带,牛、驴、骡、马等大牲畜聚在一起,它们看到同类特别兴奋。
摇头摆尾,昂首大叫,弄的牲口市更加热闹。
牲口市上也少不小猪仔、大白兔、羊以及自产的土鸡鸭子鹅等。
卖牲口的找个地方蹲下等待,买牲口则在牲口中来回穿梭,用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神,环顾四周,不断寻找自己的猎物。
杨建设也进入了牲口市。
他不是来凑热闹的,而是打算买一头好牲口,最好是骡子,他要带回去给畜力发电机用。
买牲口,外观看品相,身高、毛色、走步;实用看牙口,通过牙齿就能判断年龄大小,是否经年。
改革开放没几年,集市重新兴旺起来没几年。
现在买卖牲口的方式还用旧社会那一套:若有人相看中哪一个牲口,便会有一位手里拿着系红缨鞭子的人主动跟过来搭讪。
他的一只手在衣襟或袖筒掩盖下,在买主和卖主之间来回撺掇,根据手语出的数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
这人算是中介了,放在古代叫牙子,他们从业门槛挺高,在行内要有很高的威望,既能说会道,又识牲口,能叫买卖双方都放心。
现在撮合买卖不靠语言靠“摸手谈价”、也叫“袖里吞金”,杨建设跟着人群看了一会,便被牙子给注意到了。
牙子促成了一单小牛的生意,便跟杨建设打交道:“同志,想来买个什么?”
杨建设正要回应,有人在招呼他:“嘿、嘿,杨队长,杨队长你也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熟人的声音,杨建设回头看。
稀客。
是县供销社的采购员沙百通,羊敌的上一任主人!
杨建设在乡下看到这人,很诧异:“这话应该我说,沙采购员你也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沙百通快步走过来,脸上表情有些尴尬:“我在卖猪,协助我的同事卖猪。”
杨建设更诧异了:“你们供销社怎么去卖猪?”
沙百通无奈的说:“我现在不干采购员了,换岗位了,82年3月的时候,商业部、全国供销总社和粮食部不是合并了吗?你知道吧?”
杨建设摇摇头。
沙百通便详细解释说:“从建国以后,我们供销社与国营商业部门有个三合三分。”
“58年6月的时候,县及县以上供销社与国营商业合并,基层供销社下放为人民公社的供销部。到了62年5月,全国供销总社同商业部分开办公,然后在70年的时候,商业部、粮食部、全国供销总社、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合并组成新的商业部。”
“可是到了75年2月,中央又决定恢复全国供销总社。”
“我以前就是在供销总社上班,然后改革开放之后,82年3月,商业部、全国供销总社和粮食部合并,我们单位的职工就做了内部调整。”
“然后我们供销社的职责是什么?保障供应嘛,现在牲口和粮食的种苗问题也是我们来供应,我现在是在销售部门上班,负责市场上酒类的供应。”
“我有同事负责牲口和粮食种苗的供应,今天就来卖猪羔子。”
杨建设笑了起来,说道:“你的采购员干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调走了?”
采购员可是肥差,因为经常出差,可以帮人从外地捎带东西,也可以自己弄点东西来捣鼓,里外里能赚一些差价。
沙百通对他说:“采购员不好干,我不想干了,所以有机会调走去销售部门,我就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
杨建设说道:“采购员的活还不好干?”
沙百通叫苦不迭:“相比农民、渔民的活,肯定好干,可是相比我们单位其他工作,可不太好干。”
“你不知道,采购员这岗位说起来好听,可以天南地北的跑。”
“然而谁干谁知道,这天南地北的跑,遭罪啊!”
“特别是有媳妇以后,你说男人天天在外面跑,留个娇妻在家里,能放心吗?”
“要是再有了孩子,家里老人再身体健康情况不佳,那真是要老命了,老人孩子生病的时候你在外地,指望不上你,你说你能行吗?”
杨建设情不自禁的点头。
沙百通继续抱怨:“这工作还不止是这么难办,我作为采购员,得出去采购。”
“如果采购普通物资还行,如果采购紧俏商品,你说我能轻轻松松采购到手吗?”
“到时候得求爷爷告奶奶,得通过各种渠道去想方设法采购到商品,否则回来就要挨批评,你说,这活谁愿意干?”
杨建设说道:“等等,以前咱们国家受制于经济体制,可能商品保障能力确实有些差。”
“但现在改革开放了,咱们国家的商品保障能力一定会大大加强,到时候你作为采购员,可就舒服了,到时候会是各大工厂上门巴结你,找你采购他们产品……”
“你等着吧。”沙百通哂笑,“让你说的,改革开放是灵丹妙药?能一下子解决国内生产物资不足的问题?”
杨建设认真点头:“能!”
沙百通显然不信这话。
但他随即想到了杨建设的身份,打了个激灵问道:“杨队长,你的气功,可以预知未来?”
杨建设急忙摆手:“那不能。”
“嗨!”沙百通顿时没劲了。
他有些垂头丧气的说:“79年的时候,我从供销学校毕业,被地委组织部分配到县供销社工作,当时还觉得挺好。”
“杨队长你不知道,其实当初报到后不久,我们单位想安排我去下属的大黄公社的供销社从事物价工作来着。”
“大黄公社的供销社是公社级的供销社,待遇和身份肯定比不上在县里干好吧?”杨建设随口说道。
沙百通说道:“对,不过那供销社挺大,拥有干部和职工二十多人。”
“然后你知道,职工是全民所有制职工、集体所有制职工,干部就是国家干部。而大中专学校毕业生属于国家干部,我要是去了大黄,那我的干部身份就好用了。”
“你不知道,杨队长,当时我们学校分配到咱县里供销社一共有四个人,其中有三个都去了下属的公社级供销社。”
“只有我当时留在了县里,我还挺骄傲、挺高兴的,实际上呀,还不如去下属的单位呢!”
杨建设不明白他怎么提起了这个。
好在沙百通很会察言观色,看清了他的疑惑后,主动解释说:“我现在还是个科员,但我那三个去下属供销社的同事,都成了股级干部。”
“如果我现在也是股级干部,我就不用跑来乡下卖猪了!”
杨建设讪笑道:“各有各的好,在县里当采购员,起码比在乡下要舒服一些。”
“舒服什么?”沙百通连连抱怨,“按规定,我属于国家干部,可我们领导把我当个杂工用,我是采购员,可如果不外出采购的时候,还得负责审查管理商品价格。”
“我这个采购员,按理说是采购商品的,然而单位食堂采购也得我管。”
“这也就罢了,商店柜台营业员忙不过来时,我还得去柜台帮忙……你说说吧!”
杨建设能说什么?
他只能对沙百通说:“这里人挺多的。”
沙百通看看左右,看到不少人在盯着他看。
这样他赶紧挺胸抬头的说:“当然,对此我没有任何怨言,毕竟我年轻、精力充沛,多做点事没关系。”
“再说了,我们单位人好,虽然我是本地人,可是干部职工们都很喜欢我,他们谁家有好吃的,还是会叫我去吃。”
杨建设笑道:“真好,这很好。”
他现在挺看不上沙百通的。
沙百通这人总喜欢抱怨,实际上他的待遇、他的际遇都已经是很好的了。
“发展经济,保障供给”,这是从建国以后供销社就通用的口号。
以前在计划经济时代,供销社遍布城乡,通过统购统销包揽了老百姓所有的生活所需品的购买。
一斤盐、一瓶酒、一尺布、一颗纽扣、锄头扁担、化肥农药……
这些东西无不与供销合作社的三尺柜台有关。
所以不管在农村还是在城里,供销社都是一个地方最热闹之处。
供销社的待遇也好,到哪里去,都有人巴结、有人阿谀奉承。
哪怕到了现在,虽然国家层面已经进入了改革开放时期,但主体还是计划经济。
大部分商品,依然不是老百姓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的。
很多东西,买的时候不仅是要花钱,而且还要有票。
这种情况下,采购员的能耐可就大了。
这些事杨建设非常清楚,所以对于沙百通的抱怨,他只能归结于欲望太大。
实际上绝大多数工作都不容易。
但随着一辆货车的开到,随着一堆猪娃子的到来。
杨建设开始有点可怜沙百通——
货车停下后,一个穿白衬衣、西裤、皮鞋的青年去开了车厢挡板。
结果挡板连通了一个笼子的门。
这样车厢挡板一开,笼子门也开了,里面的猪羔子充满活力,蹭蹭蹭窜出来,跟跳水的蛤蟆似的,一个两个落到地上然后四处跑。
沙百通一看急眼了,赶紧去抓猪羔子。
作为国家干部,跑去踩着猪屎追猪羔子确实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他又想到干部们的职责——为人民服务!
这句话从现在开始,就已经成为空话了。
想要干部们为人民服务?
不容易。
倒是干部们都在想着让人民为自己服务……
杨建设一边想一边摇头,跟着去抓猪羔子帮忙。
不帮忙不行了。
沙百通和他的同事根本就不是抓猪的货,靠他们俩根本没法把这些猪羔子给抓走。
而不赶紧抓走就要出事了。
他看到有人已经趁机对猪羔子下手。
这些人下手可不是为了帮忙,而是准备抓了猪羔子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