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杨建设还因为自己有了一百多万的身家感到骄傲。
百万富豪啊!
现在,身处一座得有二十年以上历史的老式小区中,他重新变得谦虚而低调。
他的钱在这小区里只够买个客厅。
而他马上要见的人,在这里有一栋楼,整整七层十四个房子……
孙老师的名字叫孙长青,是琴岛一位知名的低调富豪。
说他知名是因为他在富豪圈子里很有名,说他低调是他在老百姓口中无人知晓。
林霜落告诉杨建设,这个小区里的住户都不太清楚孙长青拥有一整栋楼!
平日里孙长青深入简出,与自己的藏品为伴,朋友不多、外出交际也不多,所以不怎么为人所知。
林霜落能认识他还是靠了市电视台这个平台。
她们台里曾经做过一期照相机和录像机的历史专题片,当时请的顾问就是孙长青。
之前她已经打过电话了,这次到了楼下按门铃,门口的摄像头中红光一闪,楼梯口的防盗门打开了。
一楼房门也打开了,一个相貌平常、气质寻常、身材普通的小老头在微笑:“林女士,欢迎欢迎!”
林霜落与他握手,满含歉意的说:“孙老师,对不起,要打扰您了。”
孙长青哈哈笑,说:“别这么客气,有你这样知性典雅的女士来访,我只感觉寒舍蓬荜生辉。”
两人客气之间,杨建设打量楼道。
这栋楼恐怕已经被小老头做成摄影类器材的博物馆了,楼道里挂满了照片,其中不少是他所熟悉的七八十年代的东西。
都是老照片。
孙长青看到杨建设在凝神看照片,便乐呵呵的笑道:“这都是半个世纪前的琴岛和周边地区,是不是挺陌生?”
杨建设摇摇头,说:“挺熟悉的,那个什么,就是我有长辈家里便有许多这些照片,从建国后的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都有。”
一听这话,孙长青来兴趣了,招呼他进屋说:“来来来,小伙子,进门喝口热茶好好聊聊。”
“你说你家长辈收藏了很多琴岛的老照片?”
杨建设故意这么说的,投其所好,他在想办法跟孙长青拉近关系呢。
孙长青发问,他便摆出忠厚踏实的样子老老实实的说:
“算不上收藏吧,他就是比较怀旧,前些年城市开发嘛,很多老小区、老村庄被拆迁了,他便去搜集了不少照片。”
“这些照片还在吗?”孙长青激动的问,“琴岛开发的时候我还是壮年,没有意识到历史的价值和魅力。”
“后来当我能够感受到岁月的魅力时,城市开发已经推进很多了,相关旧资料开始不好找了。”
林霜落从旁边帮腔解释说:“孙老师一直有个夙愿,就是把琴岛历史上的样子保留下来。”
“因为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孙长青依然很激动,“这可是列宁同志的名言!”
杨建设笑道:“我不是想显摆什么,孙老师,但这句话不是列宁同志说的,这是电影《以革命的名义》中列宁的一句台词!”
这部电影是1960年拍摄的。
在七十年代社会形势严峻,老百姓看戏只能看样板戏,看电影只能看为数不多的红色电影。
《以革命的名义》就是红色电影中的一部,杨建设翻来覆去的看过十几遍,对里面的经典台词耳熟能详。
林霜落可没看过这部电影,说道:“《以革命的名义》?还有这样一部电影吗?”
孙长青说:“当然有这部电影,你看过?”
问题是问杨建设的。
杨建设点点头:“嗯,也是跟着长辈看的。”
孙长青来了兴趣,问道:“那你说说,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
杨建设娴熟的说:“讲的是在1918年的时候,红军战士萨维列夫带着刚失去母亲不久的儿子瓦夏和彼加到莫斯科去,但在一个小车站被暗杀。”
“瓦夏与彼加成了孤儿,流浪到莫斯科。列宁和捷尔任斯基收留了这两个孩子,带领他们进行了一段激烈的斗争,最终让两个孩子成为了坚强的红军战士!”
孙长青坐在老红木椅子上向后靠,仰头看着顶棚说:“是啊,红军战士。”
“真可惜,列宁去世了,苏联解体了,苏维埃红军的精神传承也没了!”
他又坐起来说:“我这么说也不对,作为中国人而言,列宁同志去世是一件让人悲恸的事,而苏联解体是好事。”
杨建设急忙点头:“对,列宁同志是无产阶级革命家,他之后的那些苏维埃领导人跟他可不能比。”
“列宁同志心怀全世界无产阶级人民,而以斯大林为首的那些苏维埃领导人只想着称霸世界,他们不是苏维埃的领袖,他们是苏修的领袖!”
“一个庞大的苏修帝国在北方虎视眈眈,对我国的发展来说是噩梦,我国必须得重兵把守在北方,这样牵扯了我国太多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这事他体会很深。
在他的年代苏修还没有解体,甚至可以说如日中天。
在不久之前的1982年,苏修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军演,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介绍,整个欧洲世界被吓尿了。
中国同样被吓到了,在北方陈集重兵以应付苏修的虎视眈眈。
像他所认识的黄国强就曾经在北方边疆服役,当时在北方服役的战士很多!
听到他的话后,孙长青哈哈大笑,指着他连连说:“好好好,小林,你真是带来了一位有意思的小朋友。”
他压着手说:“你们先坐下稍等,我去煮茶。”
“这里不是有茶水吗?”林霜落指向面前茶桌上正在冒着热气和香气的茶壶。
孙长青说:“那是普通红茶,今天有有意思的朋友上门,我得拿产自桐木关的正统金骏眉来待客!”
林霜落诧异:“呀,孙老师太讲究了吧?正统金骏眉太贵了。”
孙长青笑道:“朋友送的,哪有什么贵不贵的说法?”
“不过这金骏眉味道确实不错,它是在高海拔菜茶野生树种采集的,都是6万颗以上的芽头,我喝着真不错。”
杨建设很想说他们不是来喝茶的也不是来聊天的,他们是来买东西的。
可惜人家待客热忱,他不好表现的太着急。
否则就有点不识趣了。
孙长青是个怀旧的人,这或许是他成为收藏家的内动力。
也有可能他之所以成为收藏家,正是想收藏过去的旧时光。
泡上一壶好茶,他和杨建设聊了起来。
两人聊的很投机。
杨建设对七八十年代太熟悉了,那是他生长的时代。
五六十年代他没有经历,但听父亲和队里老人经常提及,所以也有一些了解。
孙长青是五十年代生人,可他上年纪了,关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了,这样他了解的五六十年代并没有比杨建设多。
于是,两人算是在18年找到了知音!
孙长青已经很久没有跟人热聊自己的青壮年时代,杨建设在这边也没有跟人聊过自己的生活环境。
现在两人凑一起,孙长青感叹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杨老弟,我真没想到琴岛还有你这么一个有趣的小同志!”
林霜落笑吟吟的说:“人与人之间的遇见,都是命中注定,所以佛家讲因果、道家讲道缘,我们凡夫俗子讲缘分。”
“今天是你们二位的缘分到了,如果没有抓住缘分,就是老天安排一位知音过来陪你一程,然后又匆匆离开;抓住了缘分,那就是彩云追月得知己、高山流水遇知音!”
孙长青为林霜落的话而鼓掌,说:“小林这人的文化素养一直让我所钦佩,用古人的话来说,此语当浮一大白!”
“咱们这里没有大白,但有茶杯,那就以茶代酒,浮一杯热茶吧!”
三人举杯对撞,干杯喝茶。
在孙长青的酣畅情绪中,林霜落把杨建设的来意提了出来:
“孙老师,你和小杨同志如此志同道合,那你应该带他去参观一下你的珍藏。”
“再一个,小杨同志还想找你买一台八十年代初期的摄像机呢,你这里有的吧?”
孙长青挥手说:“买什么买?我送两台就是了。”
杨建设摆手说:“谢谢孙老哥,好意我心领,确实心领了。”
“但亲兄弟明算账,如果……”
“没有如果,你初次上门,我做老哥的得送你一件礼物,既然你需要老摄像机,那我正好手上有多余的,就送给你好了。”孙长青坚定的打断他的话。
然后他又说:“不过这两台摄像机的品相都不太好了,所以我才重新收藏一套替换了它们。”
杨建设说:“没问题,能用就行。”
孙长青说:“用是必然可以用的,不得不承认,这小鬼子在八九十年代的半导体和电子产品方面实力真强,制作的东西真耐用!”
他领着两人上顶楼,顶楼是他的相机收藏陈列室。
这小区是老小区,本身没有电梯,但二号楼这个一单元是孙长青自己所属,他已经加装了电梯,乘坐电梯一下子就上去了。
楼房本身是一个单元一个楼梯一层楼两户人家,顶楼的两户已经打通了,一边收藏照相机一边收藏录像机。
孙长青想带他们先参观照相机:“照相机的历史远比录像机悠久的多,我收藏的好东西也多一些。”
杨建设这边心急,说:“咱们先看录像机吧。”
孙长青脾气很好,笑道:“好,听人劝吃饱饭,咱们就听小同志的意见。”
他收藏的录像机不算多,四五十台的样子,因为录像机诞生的年代距今并没有很多年,所以这物件没什么收藏价值。
“我之所以会收藏录像机,主要因为85年的时候我从学校调到了教育局挡拆,那时候民间摄像机可谓凤毛麟角,我在教育局是进步青年,接触到一台摄像机,就是这个。”
孙长青指向门口正对方向的一台老式摄像机:“VHS-C摄像机,分体式小二分之一摄像机,也是最早进入咱们国家的摄像机之一。”
“这机器是在1982年诞生的,由JVC研发,它和标准的VHS使用同样宽度的磁带,可以用过适配器在普通录像机上观看。”
林霜落说:“这款摄像机我有印象,我刚进我们单位的时候了解单位历史,好像我们单位的第一台摄像机就是这个。”
孙长青笑道:“咱们国家很多单位的第一台录像机都是它,因为它的C型录像带可以通过配送的转换盒在家用VHS录像机上播放,实际上咱们国内的摄像机市场就是由此开始起步的。”
杨建设看向这台摄像机。
它是分体式机器,单独有个摄像头,然后再用轻粗的多芯线连接着一台录像机,看起来挺笨重。
孙长青就提到了这点:“现在来看这机器有些不咋地,是吧?哈哈。”
“但是我告诉你,当年那可了不得!”
“当年这叫现代科技化装备,我手拿摄像头肩背录像机往人群里一站,不管去哪里,都有无数双羡慕的眼光投向我!”
“那绝对风光。”杨建设恭维他。
孙长青感叹说:“是啊,绝对风光,这机器真是成就了我也毁了我啊。”
林霜落问道:“为何这么说?”
孙长青说:“不怕你们笑话,你们看到了,我现在是孤家寡人。”
“为什么?因为我的家庭被我自己给玩掉了!”
“我参加工作后结婚了,爱人是同校的老师,可是我加入教育局后成为了摄像师,成为了当时的风云人物。”
“于是很多人找我拍照录像呀,里面多数是漂亮姑娘——当时我们叫做时髦女郎。”
“结果我和她们走的太近,伤害了我的家庭,我的爱人一怒之下带孩子离开了我,后来出了国……”
说到这里,他黯然神伤:“如果能从新来过,我多希望我能恪守本分、爱护家庭。”
林霜落也黯然。
杨建设猜测她是想到了前男友,她前男友也是靠录像机跟她分道扬镳。
孙长青很快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笑道:“好了,不说让人郁闷的事了,说点愉快的。”
“85年5月,省城一位教学专家要来咱市里传授教学经验。”
“为了让更多老师学习,我和同事两人带着这套摄像机去第一场演讲会现场,准备全程录像,以备让不能参加听课的其他老师补上这一课。”
“摄像机架好,只等开机,开讲了,我们顺利开录,突然讲台话筒没声,工作人员正找原因,为了节省磁带,我按了背包录像机暂停键。”
“一会话筒正常了,专家开讲了,这时我光顾着操作摄像头对准讲课专家,忘了取消暂停,过了十分钟,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领导安排的任务没有完成,这怎么办?”
他问两人。
林霜落问道:“是呀,这怎么办?”
孙长青看向杨建设。
杨建设迅速开动了他的小脑瓜,一拍手说:“孙老师曾经也当过老师嘛,你听了他讲的课,到时候由你来补充上空白不就行了?”
孙长青双手抱拳冲他摇晃:“哎哟,我可谢谢您喽,您真是看得起我。”
“那到底怎么办的?”林霜落问道。
孙长青说:“其实很好办,专家讲课是讲两场,我第二场的时候录全了,哈哈!”
看着两人无语的表情,他酣畅大笑。
这套摄像机他总共收藏了三套,断断续续收藏的,前面两套都有瑕疵。
如今他收藏到了第三套品相出色的机器,前两套用不上了,被他收存起来。
正好杨建设需要,他索性送给了杨建设。
杨建设对他也抱拳摇晃:“孙老师,谢谢,真是太感谢您了。”
“这样,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实在过意不去。”
孙长青摇摇右手说:“有什么过意不去的,这两台机器不送你,在我手里也没用了。”
“它就是普通机器,要不是我接触过的第一台录像机,我都不收藏它,它不值钱的。”
不值钱有点过了。
沙伟帮杨建设查过,这机器在二手网站上能卖三五千。
但是跟孙长青收藏的其他机器相比,他确实不值钱。
小老头领着两人去了对门,对门全是照相机。
这家伙历史可就悠久了!
里面的照相机还有蒙着红布的木质大头机,有收拉绳当开关。
让孙长青为之骄傲的是一台国产老相机。
用一个玻璃钢柜子保存。
他打开柜子小心翼翼的拿出机器给杨建设两人看,说:“这是好东西,羊城国营照相机厂出产的珠江7型相机。”
林霜落说:“呀,您收藏到这台机器了?我记得当初咱们录节目的时候您提起过这款老相机。”
“目前国产老相机,它的价值应该仅次于东风6920和红旗20吧?”
孙长青点点头:“对,落落你还记得这件事?年轻人记忆力就是好呀。”
“我就是在参加过那场节目后,被人给联系上了,收购到了这台相机。”
“这机器的价格确实比不了东风6920和红旗20,可价值不一定小,因为这机器的产量很少,69年到70年,总共只生产了7台!”
杨建设点点头。
他曾经在《大众摄影》杂志上看到过关于一些国产照相机的介绍。
在他的时代,照相机还是高精尖技术性产品,不可能像18年代这样人手一台、有手机就有照相机。
所以在历史上,相机一直跟政治任务挂钩。
一些国营照相机厂不计成本研究出一款照相机——或者说仿造出一款照相机,然后因为生产成本大于销售价格,最终就无法量产。
不过具体是哪些款式的相机有这个情况,杨建设不了解。
他当时就是走马观花的看了看,因为就当时而言,照相机是隔着他非常遥远的东西。
孙长青给他们介绍,这台珠江7号就是这么一台机器。
1969年,国务院作出了要开发高档照相机的指示,羊城国营照相机厂接到了研究、仿制德国生产的禄来中画幅双镜头反光照相机的任务。
在广粤地区革命委员会的大力支持下,在1969年底制成了两台样品机,命名为“珠江7型”,1970年又陆续试制了5台。
然后,就是因为生产成本大于销售价格,这机器不具有市场价值停产了。
孙长青抚摸着机器说:“只生产了七台机器呀,早在2000年的时候我到访过羊城国营照相机厂,想找线索收一台。”
“但是收不到,七台机器有两台在1970年的时候,由厂里派出三位老工人进京报喜给带过去了,让四人帮领导给贪了。”
“后来有一台参加了国外展销会;还有一台被厂里交给市里博物馆成为了展览品;另外的不知所终。”
“后面几年,我一直想收藏三大老机,可惜总是寻无所得,我隔着这机器最近的时候是08年,当时在京举办了一场红色机工收藏品拍卖会。”
“当时没说有这机器,我又恰好有事就没去,结果在拍卖会上临时就出来了这么一台机器,最后拍出了十万元!”
林霜落说:“十万元,不算贵,孙老师你轻松可以拿下它。”
孙长青笑道:“也不敢这么说,你们别小看这个十万元,它是历史性的突破,在当时是分水岭。”
“在这之前的红旗、东风老相机的成交价格都没有达到过这价钱!”
“你像东风6920一机三头现在号称价格100万,但它是现在的价格了,实际上珠江7号现在市场价也不会低的。”
“只是这相机非常稀少,没有最新的可比性,我觉得它如果上拍,那说它超过东风6920或许不容易,可超过红旗20套机问题不大。”
林霜落点头:“是的,毕竟它太珍稀了,对于喜欢国产相机收藏的人,大家不差几十万。”
杨建设挠挠眉毛问:“那个,东风6920相机价值100万啊?红旗20呢?它价值多少?”
孙长青说:“品相好的一机三镜头,价格在65到80万之间吧,单机也能超过30万。”
杨建设安安吞了口口水。
照相机……
84年是稀罕物,但要找应该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