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带惆怅的炮爷,杨建设问道:“那现在张家栋是怎么个情况?”
炮爷叹了口气:“他现在怎么个情况?就是队集体凑活着抚养他,说来惭愧,抚养的不好啊。”
张宝通讪笑道:“咱好歹把他养到十好几了……”
“你还有脸说呢?”炮爷瞪了他一眼,“我现在不怎么待在岛上,你们是翻了天,把栋子弄到了仓库去。”
他向杨建设说:“这娃娃现在住的是我们队集体所属的仓库,自己用木头、木板钉的床,床头还放着驴具、铁锨、锄头,床尾是渔具、渔网、破铜烂铁……”
张宝通无奈的说:“这不能怨我们,是他自己愿意的。”
“宝金大哥好几次要把他拉回自己家里,他死活不去,宝金大哥把他拎回去,他半夜爬墙跑出来又回了仓库,说他自己做的床,睡起来香。”
张宝金是全福岛张家的另一个传奇人物,念过高中、参加了海军并立过功,后来腰椎受伤严重不得不退伍,回到家乡后成了生产队的队长。
杨建设上次来的时候草草见过张宝金一次,是个好汉子,也是一心为生产队,只要天气允许他就会带着社员们出海作业。
今天风雨刚停歇,他又领着社员们出海了,所以杨建设没见到他。
听了张宝通的话,炮爷再度叹了口气:“栋子这孩子懂事,他知道大包干是干啥,所以不愿意给别人家里增添负担。”
“这孩子,唉,真是懂事的叫人喜欢又叫人心疼!”
一个长辈说道:“大炮啊,你没必要操心那么多。”
“是,栋子父母都为了保护咱队集体的财产牺牲了,但当时牺牲的不只是他们两个吧?”
“这些年来,咱们对栋子爹娘对栋子已经可以了,实际上栋子爹是怎么回事?他是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咱救下的外来人,只是看他也姓张,才留他在岛上的。”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咱要是不留下他,他早饿死了!”
杨建设听后诧异的问:“张家栋原来不是你们张家的亲属子孙?”
炮爷摇头说:“严格来说不是,不过这些年下来,差不多也算是了。”
杨建设一听,对19年的张家栋更是钦佩。
这人当真是一条好汉子。
这样一来他对这少年起了好奇之心,便想去见见他。
炮爷找人去找张家栋,结果没找到。
张宝通说:“估计这孩子自己去找什么吃的了,大包干以后,他基本上就是自己养活自己了。”
然后他又急忙补充:“我招呼他去我家里吃饭,他不去,还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说自己劳动饭菜香……”
“他那是不想给你找事,他那是知道自己真要去你家里吃饭,你老婆事后肯定得找你麻烦。”炮爷揶揄他。
不过他说的是实情,张宝通没好意思反驳,低下头一个劲啃鸡爪子。
饭桌上还有个叫张魁的中年人,他是全福小学的教师,说:“等会我带杨队长去学校吧,张家栋总会去上学。”
炮爷举起酒杯说:“行,你等会带他们去学校坐坐。”
杨建设说道:“这个好,我们生产队的小学之前被裁撤了,今年秋后准备复学,我去你们学校参观一下,学习一下。”
张家的长辈人举起酒杯:“来,先不聊小的了,喝酒,一起喝酒……”
酒酣耳热,酒足饭饱。
杨建设又喝了一阵茶水,快到下午上课的时候了,张魁是教师要去上课,杨建设便跟着他去了小学。
全福小学是现在很常见的乡村学校,计划生育执行之前,各个村庄孩子多,所以很多村庄自己内部便有个小学。
全福岛上的张家人口不少,学校也不小,每一级都开设了两个班,以前小学是五年制,前两年改为了六年制,这样整个小学十二个班至少十二个教室,校园挺大。
张魁介绍起他们小学来却面色忧愁:“杨队长,刚才在饭桌上我不好问,你能给我说说你们队里小学撤校的事吗?”
他接着解释说:“我们学校情况不太好,这两年不少人赚了钱搬走了,去嵊泗乃至翁洲买房子了,岛上娃娃越来越少。”
“前年开始,一年级办不起两个班来,只能两个班合一个大班,今年秋后我看着一个大班也办不成,只能是一个小班。”
“所以我很担心,过几年岛上孩子越来越少,我们学校也会被撤销。”
杨建设想要安慰他,但却知道张魁的担心最终会变为事实。
这样他便避而不谈现实,就把小杨家之前的情况介绍了一下,又把现在情况说了说。
他们步入校园,去了四年级二班。
张家栋便在这个班级,此时这班级里也在讨论什么,声音很响亮,杨建设两人还没到他们班级门口便听到了讨论声:
有人弱弱的说:“班长,去年你差点就入选国旗护卫队,今年你加把劲肯定能选上。”
有人傲气的说:“我才看不上,我这学期要竞选中队长,看着吧,等我进了共青团那肯定能做中队长,明年再做大队长,三条杠!”
又有人嬉皮笑脸的说:“三条杠有什么意思?你多画两条凑个五条杠,五条杠才配得上你。”
傲气的声音响起:“我跟你说也就是没有五条杠,有的话我肯定能戴上。”
嬉皮笑脸的人说道:“五条杠确实没有,但你要是愿意再加上几条杠,这个真的有。”
傲气的声音带上了狐疑之色,问道:“多加上几条杠?张家栋,你说那是什么官?”
嬉笑的声音说:“不是官儿,是斑马。”
教室里头顿时响起了笑声。
杨建设听到后也莞尔一笑。
这个张家栋有点意思。
他和张魁站在了教室后面,从窗口往里看。
杨建设打眼看去,教室里一群穿着补丁衣裳的黑皮肤少年少女,气质他很熟悉。
都是渔民后代。
这些人多数坐着,只有寥寥几人站着。
随着有人气急败坏的说:“张家栋,草拟娘,你再乱说我揍你了!”
杨建设听到这话,便分清了刚才听到的声音主人的身份。
同时他顺着说话人的眼神看到了张家栋。
一个踩着凳子背靠墙壁的少年。
少年个头挺矮的,长相不太好,过于枯瘦,有些尖嘴猴腮。
不过或许是削瘦的原因,显得他两颗眼睛很大,另外他的眼睛很亮堂,看起来很机灵。
听到有人骂娘,张家栋不笑了,鄙夷的说:“张大孝,别张开嘴就放臭屁,我母亲已经去世了,你骂也是白骂,有种你来草我,我看看你能不能草的了我!”
张大孝便是四年级二班的班长,是个个头中等、身穿白衬衣和绿军库的少年。
能看出他家的家境不错,班里少有几个孩子的衣服没补丁,他是其中之一。
遭到张家栋接二连三的挑衅,张大孝生气了,一拍桌子向张家栋走去。
小学班级里都讲究拉帮结派,张大孝身为班长,自然是有小弟的。
有个能比张家栋高一个头的大个子少年见此跟着张大孝走向张家栋。
张家栋冷笑道:“哎哟哎哟,厉害,没想到张大春你打个架还要玩计谋。”
大个子少年便是张大春,疑惑的问:“我玩什么计谋了?”
张家栋指了指他又指向张大孝,说道:“这不是上阵父子兵?你俩还玩上阵父子兵这一套呢。”
张大春不明所以,只是听出张家栋的惧意后很得意,问道:“那你怕不怕?”
张家栋说道:“上阵父子兵有讲究,我得看看谁是父谁是子?你是父那我害怕,班长是父那我就不怕了。”
张大春立马说:“那自然是我是父!”
“哦,班长是子?”张家栋立马问。
张大春又立马说:“那肯定了。”
张大孝这边压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便多了个爹……
反应过来的学生又开始笑。
张大孝恼羞成怒先去踢了身边的张大春一脚,骂道:“你个蠢东西,难怪你爸妈给你起名叫张大蠢的,真是蠢!”
张大春挨骂又挨打,很不满,直接推了张大孝一把说道:“你干啥?我帮你打架呢,你咋又骂我又打我?我看你才是个蠢东西!”
张大孝恼恨的说道:“张家栋这狗东西在调拨咱俩呢,你怎么还上当了?”
“揍他!”
张魁轻轻咳嗽了一声。
学生们回头看向教室最后一扇后窗。
后窗旁边的学生正襟危坐,正在拿着《劳动》课本拼命的看。
张大春整个人呆住了。
张大孝赶紧往回跑,张家栋则顺势坐下。
只有张大春站在原地惶惶然的看着张魁。
张魁阴沉着脸说:“你给我出来!”
杨建设则凝视向张家栋。
这少年有点意思。
张家栋不是有一点意思。
他的感觉很敏锐,似乎察觉到了杨建设的眼神,又或者他好奇杨建设的身份,便偷偷扭头看他。
然后,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张家栋心虚,赶紧回过头,拿起书本来一阵猛练。
杨建设看的有趣。
让王胖子头疼不已的张家族长,此时可真单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