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发言,塞萨尔若有所思,但兴致不减,仿佛她的发言很值得玩味似的。卡莲不明白对方为何觉得此话值得玩味,毕竟,他称不上是玩世不恭的闲散贵族,也没有那种气质做派,不会这种破事都要放在手中把玩。
究竟是因为他被草原人关的空虚无聊,实在想找点可悲的乐子排遣空虚,还是另有其它理由?
“虽然她算不上是专业受训的医师,”塞萨尔若有所思地说,“但按我平常的印象,我觉得这位修士在外伤的判断上还算准确,对自己的观察结果看着也挺有把握。”说完他又冲她露出微笑,“你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吗,卡莲修士?要是有时间,你可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没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却在神殿当上医师的。”
“是你要我提意见,现在又是你要质疑我的资格?”卡莲答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没接受过专业训练,只给负责医治职责的修士打过下手,——也许本来该有,但从他们都死在矿道里之后就没有了。”
“哪位修士?”塞萨尔说话的语气还是很礼貌,当然事实是,他说什么难听的话都看着很礼貌。
“维特利·达·菲莫。”卡莲言简意赅。
“是维特利修士?”乌尔科惊讶无比,“他竟然不是返回大神殿了?我一直以为这么备受尊敬的人会有更好的去路.......”
“至少我们备受尊敬的修士留下了一个意外的继承人。”塞萨尔说道,“你难道没有看到他们的相似之处吗?无论医术还是手法,其实都很相似。一个人在世俗的医疗所里受训多久,都不如在维特利修士那儿打几年下手。”
“你说得对。”乌尔科说,“我该对维特利修士表达我的歉意。”看起来他已经被说服了,理由实在很明显,明显到让卡莲发现了一件事,即无论她怎么在这尽心尽力地医治伤员,都不如一个有名望的死者的名字更令人动容。
身为常年为贵族们提供医疗服务的年长修士,在诺依恩,很少有人不会对维特利抱有敬意。正因如此,当初宣布死难者名单的时候,诺依恩也刻意隐去了他的名字不谈,只让人们以为他是不告而别去了其它城市。
卡莲蹙了下眉毛。“我很荣幸能让你看出联系,塞萨尔大人,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种联系。”塞萨尔很自然地颔首微笑,对她可称无礼的言辞表达了欣赏。卡莲看到附近有好几人为她这言辞惊得目瞪口呆,和她本人无关,只和塞萨尔如今的名望和地位有关。
在他还是个不名一文的私生子的时候,他的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但是,随着战争的影响扩散开去,至少在诺依恩,他的影响已经上升到了难以理喻的程度。如今哪怕他当街行凶,人们也会先在受害者身上寻找瑕疵和罪过,并寻找一切可能的法子为他做辩解。即使他说出的谎言,也会带上令人信服的痕迹,——卡莲知道他根本不认识维特利修士,他根本见都没见过。
她自己都不觉得她和维特利修士有任何相似之处。
“维特利的学生有她骄傲的理由。”连对她从不带正眼看的乌尔科都替她辩解了起来,“我该为我的固执表达歉意,但是,早上的时候就有伯爵的使者过来,郑重其事地询问我......你要明白,这次会议非同寻常,我们每个人能否到场都很重要。”
“也许你该给他一些更郑重其事的告诫,修士。”塞萨尔扬起眉毛,轻声说道。他上下打量了卡莲一番,好像在观察她的思考还有她对这番见闻的反应。“好看看我们的乌尔科先生是更在乎一场会议,还是更自己他自己的安危。”他补充说。
“你的下肢可能会瘫痪。”卡莲坦率地说。事实上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确实存在,甚至会影响到对方最在乎的情爱之事。维特利修士认为,医师要适当恐吓病人才好让对方听话,她从没这么干过,不过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她做起来似乎也很得心应手。
乌尔科立刻被吓倒了,开始无比焦急地要她备药。塞萨尔还是兴致颇多,看起来在品位某种更微妙的乐趣,当他听到有人急匆匆过来的时候,他的兴致似乎还得到了延续。
人群一阵嘈杂和混乱,随后卡莲看到有人带着持剑卫士冲进了神殿。不仅是那几名持剑卫士,带头的贵族本人也全副武装,手持利剑,逼迫阻拦者给自己让路,一路冲到了乌尔科的病榻前。
这时候乌尔科还没缓过神来。“怎么回事,舅舅?你来这儿干什么?”
“跟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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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的船已经备好了!”年长的贵族嘶声说,“哪怕腿断了也给我站起来!老东西和奥利丹搭上了线,要拿通敌当理由缉捕所有亲近王室的派系。等下了大狱,你有几张嘴都说不清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卡莲忽然想通了所有事,包括今天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特别关心伤员,也包括某人为什么一直兴致勃勃,对着个一定会遭殃的贵族滔滔不绝。她瞥向塞萨尔,发现对方先以左手搭住乌尔科的肩膀表示亲近,然后才对来人伸出右手。
“按卡莲修士的告诫,你的侄子乌尔科也许会因为这趟逃亡产生下肢瘫痪的风险。”他说,“等你们顺利逃出城去,记得请人给他仔细检查检查。”
出乎意料,老贵族伸出一只手作为回应,塞萨尔将其握住。卡莲还没缓过神来,因为他的想法比她意想中还要更复杂些。
“我不想掺和你们两边派系的冲突,”塞萨尔继续说,“现在这事你应该已经清楚了。老东西想迫使我倒向他这边,甚至是把脏水都给我泼一份,王后又想把我除之后快。两边我都很无奈,但看在神殿的份上,至少你可以给以后想报复的人传个信,说我不需要为今天的事情负责。”
老贵族点点头。“感谢你的消息,我无法对王室的态度做出承诺,不过我可以保证,我和我的亲族不会对你动手,并且,我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力澄清事实,在危险事态无法避免时,我会尽力给你的人手传出第一手消息。但是伯爵那边......”
“除了逼我表态,老东西现在也不会做其它事了。”塞萨尔说。
“神殿后院有条小路。”卡莲忽然开口说,“想往港口去的话,从那儿走最隐秘。”
塞萨尔顿了顿,然后扭过头来,“我诚恳地说,在你开口说这话之前,事情怎么着都不会牵扯到你,卡莲修士。而且它本来也和你没关系。”
“诚恳地说,塞萨尔大人,我做什么应该也和你没关系。但为手头的病人负责一定和我有关系。”卡莲回说道。
“协助犯人逃跑确实是重罪,”老贵族说,“我对你的勇气和责任感表示尊重,修士,但你这么做,并不能像他一样安然度过后续的日子。”
“她会跟着大司祭去大神殿。”塞萨尔说,“老东西总不可能派人闯进希耶尔的大神殿杀修士。”
“我想不会,目前来看,我已经被定性为异端教派的一员,没有资格去大神殿。”卡莲应道,“哪怕大司祭对我多加照顾,也不能抵得过大神殿的规定。”
塞萨尔不吭声了,先是把还在迟疑的老贵族请走,然后和对他们连连鞠躬的乌尔科握手道别,最后才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怎么说呢,你让我有些.......恼火,真的。”
“也许只是你太在乎眼前之事了,塞萨尔大人。”她说,“人们无关紧要的死难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平凡缩影,既影响不了俗世的运作,也动摇不了已有的秩序。前些日子在下诺依恩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点,我想,上诺依恩很快也要证明这点了。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和其他人有任何不同,并且,我也不会因为自己为谁人所知就和其他人有任何不同。”
塞萨尔迟疑了片刻。“我承认,我在你的言论里对你没辙,而且总是被你驳的哑口无言。”他字斟句酌地说,“而且我承认,我是很有私心,想在自己熟知的人身上满足自己微薄的道德感,又尽力去无视那些我既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但这个私心......总归能让我做出一些不同的决定,就比如刚才那事。所以,从我的角度来说,为了让我保持这种自认为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私心,以及保持我一如既往的动机,我可以理解并尊重你这种好像自己怎么都无所谓的生活方式,但我并不能......”
“你想怎样?”卡莲蹙眉说。
“如果你刚才能撒一个小小的慌,说你会去大神殿,这事倒也无所谓。”塞萨尔说,“但就你这既没有计划也没有方向,单纯是普通的活着,看起来也打算普通的遇难的情况......我让你普通地被人带走,在其它地方继续履行医师的职责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你说是吧?”
“你怎么就断定我没有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