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群山边缘时,塞萨尔决定不从他本来想好的目的地深入,——很难说伊丝黎不会追上他的想法。虽然他们俩没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但就他的看法,伊丝黎是他见过的人里最擅长推测他行为方式的。
伊丝黎推测他行为的途径不是两人的共处和情感交汇,是经由他之手得出的诸多事件。从诺伊恩到冈萨雷斯,再从安格兰到索多里斯,也许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他得到的每一个结果都摆在她思维的沙盘上,为的只是推断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说实话,往日里连他真正的血亲都没这么关注过他。
塞萨尔知道,克利法斯的士兵已经封锁了道路,如果有伊丝黎给出意见,道路的封锁也许会继续往上铺。他贸然延续他本来的路线,很可能会一头撞进正在围拢的巨网。
他决定继续在群山中前行。这次,他选了一座格外陡峭的大雪山,也是附近最巍峨耸立的高峰,不仅头戴雪冠,肩膀上也覆满了鱼鳞般的积雪,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处。他若能抵达雪山顶端,不仅可以完全避开不远处封锁道路的骑兵,还可以在雪山顶上把远方看得一览无余,把周边低矮的峰顶、远方雾中的城镇、把广袤的原野和茂密的大森林都尽收眼底。
山势陡峭,覆着积雪的路也光滑难行,塞萨尔不得不用上两条臂膀。于是,索茵从他胳膊上挪到了他两肩上,看着就像是骑在一个披甲的野兽身上。若有艺术家描述现在的构图,说不定会起名为狼与少女。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他攀爬到半山腰处往后眺望,隐约在来路的林间看到了树木倒塌的动静,毫无疑问,那是血肉傀儡。他耽搁的时间太久了,那些东西摧毁树木不比他折断小树枝难出多少。
“我似乎能看到你在看的东西。”索茵往他身后眺望,“那些东西是什么?骑在尸体堆上的老鼠吗?”
塞萨尔已经不想对她的事情诉诸理性思考了。“我很难说,”他说,“也许它们曾经是人,看着也像是人,但它们现在不是人,而是野兽人。它们和人类有一部分重合,但另一部分完全相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严肃,接着又问他:“那它们为什么追逐你?”
“因为我本来是人,但我身上带着它们的古老诅咒,吸引着它们追逐我。”
“那些野兽人要杀害你?”
“不,只是要求我成为它们族群的一员。”
“那为什么你不想接受?”
“因为它们不再是人类,也不觉得自己是,而我虽然不是人类,但我觉得自己是。你是否想过,一条狗生来就是狗,可人成为人却是要经历许多许多?你可以仔细想想这个问题。当然我认为,既然你自己站出来要去当祭祀品,你其实已经思考过很多了。而且,你思考的比米蕊尔要多,她在你面前反而像是个自私任性的孩童。”
“米蕊尔她......”
“你看,你也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好听了。所以这里有个问题,人应该被强迫去思考自己身为人类的含义吗?有些人不是不会思考,而是下了决心不去想,就算你强迫他们去想,也得不到结果。我们有时候会强迫一条狗装的人模人样,比如让它用两条后腿走路,给它套上简陋的衣服,正因如此,如果一个人表现得人模人样,那他们未必是人,也许只是一条狗在用两条后腿走路。”
“我也想过央求母亲别送我出去。”索茵说道。
“这是因为你想放下身为人类的负担,因为在那一刻,这个负担非常重,所以每到类似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有时候,我也会满足自己身为野兽的面目,这是因为我没法一直背着那些担子,我没法一直当一个人类。有时候人们一直不放下自己的负担,就会伤害自己,甚至是会自杀。那些只是装作自己是人的家伙永远都不会明了这份负担,你明白吗?你应该明白,毕竟你已经体会过那负担的分量了。”
“或者把自己转变成野兽人,加入它们的族群。”她又说。
“是的,”塞萨尔同意说,“也许有人会这么做。有些人痛恨作为人类的负担,他们看到那些野兽,就希望自己也变成野兽,只靠本能行事。如此一来,不仅不用再顾虑任何事,还可以肆无忌惮嘲笑那些肩扛着负担快要被压垮的人类。”
“在你坚持这一切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依然是人吗?”索茵问道,“哪怕其他人都不这么认为?”
塞萨尔没意识到她能思考到这个地步,一时吃了一惊。“我觉得这事和他人的看法无关。”他说,“那是一些仅仅放在你自己心里的东西。每当你看到它们,你都可以确认自己还是谁、确认自己还是什么。不过,是的,估计我是有点儿像野兽人了,不止是躯壳,灵魂也是,所以我需要一些比躯壳、比灵魂更深刻的事物来追问我自己。”
“听起来这件事不仅很重要,还很危险。”
“在你发现自己只要一步之差就会跨过人类和其它什么东西的界限之后,这件事就变得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了。”塞萨尔说,“我每一天都在追问自己。从今往后,这种追问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多。”
虽然初衷是为了给索茵指引方向,但等到了此时,他才觉得那些追问和思考都压在了他身上,和那些肆意释放的欲望相比是如此沉重。思考,质问,特别是对自己的质问,它们确实很沉重,对某些人来说可称为巨大的诅咒,正如米蕊尔从来不思考和质问她自己的对错一样。
塞萨尔越攀越高,在雪山最后一个险峻的陡坡处,他把手爪伸长,死死剜入结冰的山岩。狗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活,攀爬陡坡如履平地,对他来说可称不上安稳。只是,若不从结冰的峰顶攀过,他就得绕出很长一段路途了。
他攀着高处,透过盔甲的缝隙张望远方。这时回头一看,在荒凉而阴郁的山顶,索茵正眯缝着眼睛,抬着头,用手掩着自己交错的眉睫跟风搏斗。她似乎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刚才塞萨尔都看不清的血肉傀儡和食尸者,她分辨出了它们在森林中生理特征,如今更是极目远望,棕色的长发都被风吹得飘向身后。她嘴唇紧闭,眼眸里,还有紧锁的眉头里,都有股难以言明的意志。
要睁大眼睛迎接狂风,要征服路途上见到的所有高山。
那件猎户的斗篷被风吹得打成许多褶皱,在她背后就像是一只大鸟的翅膀,要载着她从山巅翱翔而去。
陡坡越来越陡峭了,完全看不见人迹。塞萨尔现在处于完全无路可走的山巅,用包覆着钢铁的爪子充当登山的抓钩。也许在他以前,任何人都没有在这里攀爬过。当然,前提是他背上这家伙也不算。
他使出最后一股力气,攀上最后一段距离,但前方没有可供人类立足之处,于是他像野兽一样屈膝蹲伏,握紧山巅倾斜的巨岩。悬崖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前是一片弥漫的云雾,仿佛底下不是峭壁,而是和深渊一样无边无际的虚无。
狂风越来越猛烈,几乎形成了风暴,在耳边咆哮着飞掠而过。塞萨尔瞥见肩上这家伙弯下了腰,往深渊里望了过去,也许这只是她住在真正的深渊边缘时习以为常的行为,但塞萨尔觉得,她眼中有股难以言说的渴望。
“如果你觉得我称得上是尽了些养父的责任,你可以把自己一直想说却从没有过说的话说出来。”塞萨尔对她说。
“飞过去,”背着长弓的猎户女孩低声说,“一定可以飞过去!不是我,就是别人,反正都一样,——要从这片黑暗的深渊上飞到看不见的彼端去,无视一切阻碍,越过所有路途,就像神那样。”
他从索茵的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是希望?还是光明?他也说不清。也许人们心里是会有不需要思考和质问的希望,或许有,就像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他既说不清,也不怎么能读懂。
......
塞萨尔沿着血肉傀儡踏过一定会崩塌的曲折山路一路往前,再次甩开了追猎过来的食尸者。索恩说她看到他的世界中有骑兵封锁道路,于是塞萨尔借着她的目光指引一直走。她说封锁道路的骑兵越来越少,最后几乎看不到了,他才在一处河谷旁停下,想要在此过夜。这地方的植被越发繁茂了,克利法斯确实是占了片很适合开垦耕作的土地。
当然,他还是待在高处。河谷再往前许多步就是处瀑布,站在边缘处,女孩可以清晰看到远方的原野和道路。她的视野远得不可思议。她指了指远方的堡垒,说那里有车队往来,问他们是不是要往下爬,往那边去。
“明天。”塞萨尔说,“我在等野兽人追过来,然后我就会往第一座堡垒动身。”
索茵的眼睛睁大了,这事确实很难解释。“为什么?”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