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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她的疤痕也会痒吗

  人为何会有信仰。

  现实不得满足,便寄托虚拟,今生已经无望,就祈求来世。人类生于河流山脉,畏惧天罚,对自然有崇高的敬畏。

  薛止不信山神。

  但是感谢山神。

  他向山神献礼,举行了场严肃而荒诞的仪式,处刑架上堆满牛羊的头骨,和他的头发一起燃烧。

  青烟升空后,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失去。

  大巫却走在他面前,语气庄重:“你被中原抛弃,山神收留了你。草原养育的子民灵魂都有标记,如遇谎言,诅咒会将你缠绕。”

  薛止当时只后悔为何没再求情更早一些。

  早点匍匐求饶,出卖灵魂,给首领跪下来磕头,说自己是中原的叛徒,说自己是鲜卑人的狗,他肯定不会活得那么艰难。

  分明是最该讨饶下跪的年纪,他却拼尽全力,跌跌撞撞,半点儿不肯服软。

  就在巫师指尖落在他的额,用动物血液画上腾图的那一刻。

  黏腻的血液在鼻尖,他嗅到腥冷的味道,在大巫浑浊的双眼中,薛止看到了自己。

  他从前为什么会有莫名的执念和尊严。

  真是愚蠢。

  真是最愚昧的过往。

  不知道矫心饰貌,也不会装模作样,像个傻子。

  他越过部落岗哨,来到中博大地。

  北羌人缺乏的不止是资源,草原高山辽阔,却实在太单一,来到中原十六州,才知道什么是多姿多彩。北羌蕴养不出那么精细的文化,最捷径的路就是侵略。

  薛止从北一路往下,听不懂官话,吃了很多苦头。

  在这里有官府,杀人抢劫是真的会被抓走,因此也不敢太张狂。

  他那时年纪小,却已有了玉雕似的秀美五官。加上个清透薄淡的瞳,浅浅融进月色里,跟宫廷里养的长毛猫似的,貌色逼人。

  人牙子观察好几天,眼馋得很,找了机会直接按住这小孩儿,洗净脸一看,嚯。

  薛止那时身手已经很漂亮,却没拦这人牙子,装成个真孩童。

  那人捻着胡须,怕他跑:“小东西乖点,不送你去窑子,给你卖个好地方,里头全是达官贵人。”

  这句话,薛止只听懂了贵人二字。

  他笑了。

  等被送进梨园,班主银子给了,才知道他不会官话,气得要死。只他样貌实在好看,是定能成角儿的长相,被倾力培养。

  真是又累又苦,但总比跟蛮人生死搏斗舒服。

  薛止聪明,嗓子也稀美,在官话流利之前,最先学会的,是一折相思扣。

  他扮花旦,上了妆的脸让人魂牵梦萦,音色也妙,那时还未换嗓,圆润的音儿裹了玉,溢满灵气,艳得让人叹为观止。

  戏折子里的玉娘被书生抛弃,哀怨地死了。

  他对这结局感到厌恶。

  不过两年,他已会最顺畅的官话,演最灵动的戏,那时恰十四岁,正是身体生长到最蓬勃粗暴的时刻。

  睡醒一觉,起身就是湿沥沥的凉,人被生长和欲望控制,在撸动的暴戾快感里,紧缠他的反而是自厌的窒息感。

  戏班子里全是男孩,有人偷偷爬上他的床,被他一脚踹下去,踹到肋骨折断,口里溢血。

  那时候的他,有惊人的美和锐。他把那人揍得快死,一群人醒了,上来拉他。

  那个爬他床的小子,颤巍巍伸根手指出来:“你个娘们儿……”

  薛止对他笑,仿若一枚稀世好玉,可折反的光太凉,表情讥诮又冷漠,薄长的眼眨了眨,在那人惊惧的目光下,拧断了他的脖子。

  娘们儿。

  女人——

  他知道自己在恶心什么。

  会莫名想到生出他的那个女人。

  他诞生于这种裸露丑陋的欲望,甚至因此理解生母为何会对自己有那么强烈的恨意,这种觉悟让他恐惧。

  他扮花旦,唱女戏,太像女人了,会理解她为何把他丢进敌人的羊圈折辱。

  他对自己的深思感到恐惧。

  薛止怕恨意减少。

  他连夜从戏班逃跑,一直往南,到了最繁华的金陵,太阳热烈,他缩在朱雀长街,抬头,眼睛不躲不闪,看向巍峨皇宫。

  高贵华美,里面的人可以随便掌握旁人生死。

  他当时麻木问了句:“怎么进去呢。”

  却没料到被身旁的老乞丐听到,老乞丐笑嘻嘻,拐杖敲敲地板:“去当太监啊——”

  割了命根,灭掉人欲,他不会再因为自己令人作呕的欲念觉得丑陋,也不会因为这种丑陋和生母产生迷一般的共振。

  不会再理解她为什么丢下他。

  真好。

  真是圆满——

  直到遇到江蛮音。

  那个雪夜,她过来求他,说什么残缺。

  虽然她说的是——掌印,我也是残缺的。

  薛止却分明从那清凉的眼里,看出另一种意思。她跪在地上,稍仰着头,雪月下的眼睛里却仿佛有光腾燃而起。

  她分明在挑衅。

  那种把他看透了的眼神,就是在与他博弈。

  薛止对这些其实觉得厌恶,他的生活已经井然有序,他的欲望也已经得到满足。除了天边的月,山间的风,他已经拥有了世上能拥有的一切。

  可跟她对视的那一刻。

  薛止身上的疤痕开始作痒。

  全身上下的陈旧疤痕都开始痒,细密又燎人,好像被遗忘的过往都重新杂乱无序地涌回,那股没由来的渴望让他死寂的身躯像焦木发了新芽,打出滋啦的火星。

  他的脑子里都是江蛮音那句话。

  我也是残缺的。

  然后在他心里自动转换,扭曲成了爆裂的种子,无限扎根生长。

  你是残缺的你是残缺的你是残缺的。

  薛止,你是残缺的。

  于是他收起笑意,一言不发。

  他观察她身上的疤痕,目光寸寸扫过,晶莹的雪粒,呵出的潮热,冰冷中又混淆了人体的温度。她直白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黛得浓郁,又剖析又深邃,狠狠把他钉在原地。

  薛止将灯扔在雪地,俯身观察她。

  于是灵魂也沾了点痒意。

  凑近了,两个人的身体靠近,她是雪地里唯一的热源,薛止分不清这种异样感来自那里,他很好奇,也非常探究,这种感觉逐渐浓烈,他把手指伸进了她的嘴里——热气腾腾的湿润,几乎发烫。

  也摸到了疤痕,还有缺失的一点肉。

  腿折了,舌头被咬残一块儿,仅此而已,对薛止来说,这只是他经历过的一星半点儿,太微乎其微。

  她就想拿这个勾引他?

  太轻飘,太浅薄,让人揶揄,忍俊不禁。但他没笑出来,因为指尖的热烫太灼人,一下就窜了全身,不经意间让他思绪放空。

  就像火星被点燃的那一瞬。

  滋啦——

  那一瞬他在想什么。

  她的疤痕也会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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