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奴隶
这场雨下得让人烦躁。
中原总是这样,一到雨季天就阴,灰云笼罩,烟气四缈,还要飘几场丝丝细雨,没半点磅礴辽阔之气。
薛止懒得打伞,在宫苑的雨亭中静坐了会儿,待脸上热辣冷下来,颊边消了痕,才起身往外走。
小贵妃打他总是用上力道。
可终究也不疼不痒的。
他往奉天门走,停住。
里头就是文渊阁,十多位大臣刚参完朝会,手执笏板在外面站着,互相传递消息,窃窃私语。
谈监察院掳回的胡羌人,谈武侯,谈战乱。
也谈他薛止。
不多时,阁门开了,小雨还在飘。
阁老们踩着明汪汪的青石路出来,这雨不配他薛止,却极配苏临砚这个人。
在人群中极其瞩目,清凉凉的水洼倒映他的身形,又薄又好看。往那一站,气度沉凝,雨滴“啪嗒”地落在眼睫间,侧脸轮廓流畅,一抬眉,真是漂亮。
别人在他周遭,就成了泥点子,唯有这人的五官,是画师精心雕琢的水墨。
这抹文人骨,天地灵秀独养出来,普通人望尘不及。
看着看着,心中就不痛快。
换了这张脸,江蛮音会舍得下手吗。
这念头一出,都会觉得自己可笑。
三大殿在外朝东侧,离司礼监还是挺远的,薛止架子大,惯常让小黄门来拿奏章,连内阁官员的脸都不怎么见。
“稀罕。”
崔侍郎摇一把洒金折扇,头顶遮雨,下巴微扬,瞧见远处眼熟人影,啧了声,“掌印怎么大驾光临。”
先帝死那年,监察院造设“君子狱”,逮捕几名党争之人,用尽古往禁刑。这么多年过去,六部中就没不怕他的。
崔侍郎是个纯粹的享乐主义,从不激进冒头,合了扇,戳戳旁边:“怕是压了他的功,来找你要理。”
苏临砚隔着雨丝,在灰青的天和薛止遥相一望。
这人刚从边境回来,马不蹄停进宫,待了整夜,不知道的人,真以为都督大人不辞辛劳,事必躬亲。
见薛止屈指在唇间打了个哨,天上白隼猛地垂落,绕着苏临砚危险打圈儿,惹得他袖袍都鼓动开。
“苏大人,咱家昭狱等你。”
薛止唤回鸟儿,手中藏了东西,往前一抛,眼看要砸在脸上,苏临砚单手一接,翻过来,是锦衣卫的腰牌。
他道:“别不敢来。”
再抬头,就只能看到他闲庭信步的背影。
*
昭狱位于极阴处,被雨逼得更冷,壁上的暗灯摇摇曳曳,在地上投开朦胧影子。牢里,几名胡羌人被箍了圈圈锁链,用北狄话大骂。
“该死的叛徒,你属于草原,在汉人的金殿里,却变成黑蛇回来,吃里扒外的豺狗,山神会诅咒你,劈开你的灵魂。”
许久,薛止用北羌话说了句:“安静。”
几番恶刑下去,再嘴硬的人也会软掉骨头,胡羌人根本没见过大周千花百样的刑具,没一会儿就躺在地上发抖,嗬嗬喘气。
薛止冷冷道:“没有我,你们鲜卑部的首领,这辈子都坐不到漠北大君的位置。”
施刑人不懂蛮语,这话的语调偏豪放低沉,卷音又多,但是被掌印说出来,咬字却带了些中原的雅致。
薛止低头将手浸入盆中,一点点洗净血渍,他在水面上看清自己的脸,呼吸慢慢寂沉下去。
他其实非常厌恶自己的面貌。
水中倒映男人的脸,五官极精致,高鼻棱唇,眼窝略深,是顶尖的好相貌。但他表情凝固在唇边,黑长的发遮住半只颌,肤色又白,泛出股阴冷。
其实除了那淡色的眼珠,这长相根本不似那些骨骼大开大合的异域人。
这柔软的水气属于某个不知名的女人。
边外四城六关,与漠北交壤的是居庸关,固了九大军事要塞,犹如一道天堑,龙一般横亘了内外界限。
关外有广阔苍穹,狂浪肥沃的野草,巨大的月,和最辽阔的土地。
河流交汇处,资源稀缺的环境,却蕴养了一群体格健硕,爆发力惊人,凶猛无比,野蛮又危险的部落人。
胡羌人发现,只是隔了道关隘,里面的人生活却如此富足,不用和野狼厮杀拼搏,不必顺河流野草迁徙,养出那么弱的身板,一拳就倒。
如此脆弱的男人,怎么敢拥有这么轻松自在的日子,还有娇美白皙的女人,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胡羌人在夜里屠城,马蹄踏碎城池,他们放火烧屋,抢夺粮食金银,漂亮的女人被当成战士的奖赏。
即便后来武侯领兵,将胡羌人赶出关隘,这段耻辱历史仍然不可磨灭。
好多女子大了肚子,有些悄悄打了,有些丈夫已死,孩子便留了下来。唯有薛止不一样,她生了他,又派人把他丢在胡羌人的羊圈。
她恨这个孩子。
薛止非常肯定她恨自己。
该是歇斯底里的恨,怀胎十月生了他,分明血连血,心连心,他在她肚子里,每一次的胎动和心跳她都能感受到。
可生下他,只为了让他在胡羌人手里受罪。
来解她的噩梦。
来让她得到慰藉。
薛止一点都不觉得这恨是错的。
可是他也太恨。
他在羊圈里,喝着羊奶,到处乱爬,胡羌人把他当逗乐的玩趣儿,牧牛羊一样牧他,脖子上挂根绳,当条会说话的狗。
牧民看他奄奄一息,收留他,但几年过去,他长相越发精美,稀黄头发变得乌黑柔顺,还有一张遮都遮不住的清俊脸蛋。
这面容让鲜卑主君大怒,他绝不允许中原人出现在草原。
除非当奴隶。
蛮人喜爱训马训鹰,也爱搏杀角斗,为了口牛羊肉,他什么活儿都干,老鹰这种凶禽十分机敏,知道欺负孩童,被啄一口就是道消不掉的大窟窿。
他浑然不惧,熬最烈的鹰,打最狠的架。
那些人喂饭不是给,是洒。他趴在地上吃,吃得肚子鼓鼓囊囊,不顾鞭打,只知道自己要更高,更壮实。
唯一一次快丢失性命,是跟个青少年搏斗,那蛮人大他一圈,几拳便打得他额间滴血,疼得骨肉都要散,像烈火烧着他的躯。
粗壮的手臂箍得他喘不上气,他疼得想呕,却不知道恨谁。
他甚至不恨胡羌人,不恨这个压在身上用拳头揍他的蛮人。
他恨给自己这张脸的女人。
恨她生了他又丢下,恨她给了自己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这脸让他举步维艰,连活着都用了毕生力气。
他尝到了跟这个女人相同的恨。
她恨生下来的恶种,恶种就也恨她。
恨她给自己的相貌,恨她所在的中原,他要报复,他要活下去。
最终,他用尽力气,学着鹰室里的恶鸟,翻身咬掉了这蛮人的耳朵,在场的胡羌人全被他的狠劲惊到,再也不敢欺负他。
首领怕这种阴狠的狼崽,恐他报复,在夜里派人杀他。
薛止跪下来,手指划在眉心,两肩,向山神起誓:“我是北羌人,我恨中原。让我回去,我会杀掉皇帝,扶持鲜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