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满福老人进入卧室去搬出个木头箱子。
这箱子看起来很沉重,外表雕花有镂空,虽然已经落满了灰尘,可依然能从外表看出它的不菲价值。
杨建设问道:“这是我大爷以前的药箱吗?”
杨满福的大儿子在旧社会当郎中,建国后当了赤脚医生,曾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大夫。
然而好人不长寿,他在杨建设小时候得了肝病,自己给自己抓药吃但没吃好,最终没了。
说起这点,杨满福真是一肚子泪。
他这辈子总共有五个儿子、三个闺女八个孩子,可到如今儿子都没了,闺女还好,三个闺女都在。
只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人家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活,三个人也上了年纪,实在没办法、没精力照顾上杨满福老人。
另外杨满福也不好意思去麻烦三个闺女,他以前重男轻女,尤其重视疼爱自己的大儿子,本来一心一意想让老大给自己养老送终。
没想到最终等来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杨满福的大儿子去世后,他一直收藏着儿子留下的东西,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总归是个念想。
但现在这个木箱子不是他大儿子留下的,老人解释说:“这是个檀木箱子,以前搞运动那会,我去城里捡回来的。”
“这箱子好,檀木防尘又防潮,最适合用来存放药材,我把陈皮就放在里面了。”
他打开箱子给杨建设看,杨建设一探头,一股带着点辛香、草木香的复杂味道便淡淡的出现在他鼻孔里。
箱子里放的都是陈皮。
杨满福说道:“这些陈皮还是你大爷当年晒的呢,全是在城里收来的上好橘子皮,你看,一个个都是三瓣形状。”
这些陈皮个头均匀、造型统一,确实都是规则的三瓣形状。
它们颜色偏向于黑褐色,皮面反卷,看起来很不惹眼,不是什么珍贵东西。
然而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几十年的陈皮多么珍贵,一两陈皮一两金,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建设小心翼翼的捻起一块陈皮看。
箱子打开能闻见陈皮的香味,这样拿起一块到了近前反而嗅不到了。
老爷子给他解释了:“陈皮上年头以后,外表就没有香气了,得把它掰碎了或者刮开才能闻见香气。”
“你刚才闻见的是这个箱子的香气,它一直存放陈皮,檀木能吸香味,所以是这个箱子有香味了。”
箱子个头不算大,以前可能是大家闺秀的梳妆盒,长度三十来公分、宽度和高度都是十来公分,里面存放着满满的陈皮。
因为陈皮是舒展开的,这样箱子里的陈皮看着多,实际上没有多少。
杨建设觉得应该能值一些钱,他不客气的把陈皮要走了,说:“福爷,这些陈皮你给我吧,我给你换点其他药材……”
“换什么换?”杨满福老爷子笑着挥手,“它要是对咱生产队有用那你拿走就行,我不是郎中不是大夫,对我没用,我就是当个念想偶尔拿出来看看。”
杨建设说道:“那不行,我不能直接拿走。”
“不过我现在还不清楚这些陈皮的价值,福爷爷你等我去城里问问行家,到时候队集体给你按价值补账。”
紫檀木箱子他也拿走了。
这种木材在18年值钱,当时打扫民房的时候三宝就嚷嚷着要找老家具、老木头,说万一找到个檀木家具那就发了。
带走箱子和陈皮,杨建设赶紧回家。
今天还有正事呢。
他得带领肉夹馍小组和鸡蛋灌饼小组去县里码头和广场做买卖。
队里的社员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做过买卖,对这事很打怵,所以需要他这个队长来起火车头带头作用。
杨建设回家后收拾好紫檀木箱子,又把从18年带过来装了小人书的箱子放在桌子上。
他正收拾着,羊敌忽然爬起来从屋门探出半张狗脸往外看,然后门外响起杨大宝的招呼声:“队长哥,在家呢?”
杨建设喊道:“在家,找我去县城是吧?你让大家伙等等,我收拾一下家里就出发。”
他回了话又顺手摸了摸羊敌的头。
这狗子咋回事,听到声音怎么还只露出半张狗脸往外看,搞得狗狗祟祟的,不符合它军犬的性格。
答案出来了。
杨大宝推开门笑道:“队长我不是催你出发去县城,实际上你暂时走不了了,是供销社的同志上门来找你了。”
杨建设往外看去,外面进来四个人。
领头的是杨大宝,跟在后面的是卖给他狗的供销社采购员沙百通。
另外还有一对中年男女,男的穿西服打领带、女的穿一件毛呢大衣,看起来很文明、很时髦。
羊敌看到沙百通后尾巴摇了摇想跑出去,可是抬头看看杨建设,它又陷入为难之中,尾巴垂下来又摇晃两下又垂下来,最终索性在门里趴下了。
杨建设这才明白,原来羊敌一早就通过沙百通的脚步声判断出了来者身份。
但它不知道该不该去欢迎沙百通,所以才会狗狗祟祟的只露出半张脸往外看。
羊敌为难,杨建设则很欢迎沙百通的到来,主动上前跟沙百通去握手。
沙百通给他介绍了一下身边的中年男女,说:“这是我们县供销社销售科的股长刑索引和他的爱人朱葵花,你们熟悉熟悉吧。”
杨建设跟刑索引两口子热情握手,连连说‘欢迎’,然后说:“别在我家里坐着了,去我们大队委的办公室吧,那里有好茶。”
刑索引苦笑一声,朱葵花火急火燎的说:“杨队长,我们不去你们办公室了,就在你家里坐坐。”
杨建设解释说:“我家里比较简陋,没法招待你们……”
“这就对了。”朱葵花说道。
刑索引也连连点头:“你家里就你自己一个人?这样正好,就在你家里坐坐吧。”
杨建设一听这就是有事,于是疑惑的看向沙百通。
沙百通打了个哈哈,说道:“我们这次来不是来喝茶叶水的,就不去你们办公室了。”
“杨队长,咱们去你家屋里坐坐吧?有点事想麻烦你呢。”
说着话他瞄了下杨大宝给杨建设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杨大宝在场不方便。
杨建设明白他意思,便让杨大宝先回去准备。
杨大宝痛快的点头转身而去。
沙百通感兴趣的问道:“杨队长,听你们刚才的意思,待会准备去县里做什么买卖?”
杨建设正要回答,朱葵花却等不及了:“百通,咱别浪费时间了,直入主题吧,我和老邢已经愁的一天一晚上吃不进喝不进了!”
沙百通赶忙说:“好好好,直入主题,咱们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杨建设领着他们进内屋。
沙百通一眼看到了羊敌,先是一喜又是尴尬:“杨队长你把这狗从笼子里放出来了?哈哈,怪我、怪我之前瞒着你,这狗其实是瘸子。”
杨建设说道:“没事,它不是瘸了,它是后腿关节发炎了,我找兽医给它看过,你看现在它已经好多了。”
他冲羊敌招招手。
羊敌赶紧爬起来,低头耷拉尾巴的跑到他身边将脑袋钻进他裤裆里。
它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旧主人。
现在它有点像是离婚后的小少妇嫁给了新欢,结果又碰到了旧爱。
有些难为情。
沙百通看到羊敌小跑自如的样子,眼珠子瞪得要暴突出去。
太吃惊了。
他指着羊敌要说话,朱葵花两口子实在等不及了,抢着说:“杨队长,你家里还有香油吗?”
杨建设疑惑的说道:“有一点,怎么了?”
“有多少?”朱葵花眼巴巴的看着他。
这时候刑索引用膝盖碰了碰沙百通,沙百通收回注意力先说道:
“是这么回事,杨队长,那个我们刑股长是一位干工作很热情的老同志。”
“昨天早上他出去晨练的时候,碰到了有人在卖香油。”
“这个人推了一车子的香油,说她是想来县城开粮油铺子卖香油的,结果刚来出意外了,店铺有问题,她只好退掉店铺重新再找,这样带来的一车子香油不方便携带,就想便宜处理掉……”
“对,我男人他真是瞎了眼,被这个天杀的狗东西给骗了。”朱葵花冲动的说,“他推了一车子香油,都用塑料瓶装好了,还带着一圈塑料纸呢,跟正规商品一样一样的。”
刑索引尴尬的争辩说:“我不是瞎了眼,是这骗子太狡猾。”
“她当时还拿了一张工商税务所开的营业登记证给我看了,确实是正规的单位……”
“正规什么正规,人家廖科长都帮咱打听过了,那天杀的肯定是伪造了一张营业登记证,专门用来骗你这样的书呆子。”朱葵花凶巴巴的说。
杨建设安抚他们说:“别吵,先别吵——股长同志买了这些香油,结果它们是假货?”
两口子一起点头。
沙百通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说:“假的不能再假了,那骗子的瓶子里装了大半瓶的浓茶叶水,颜色跟香油差不多,然后上面装了一点香油。”
“她让我们刑股长随便打开香油闻味道和品尝,刑股长闻到的是正经香油味,拿手指蘸一点也是正经的香油,他就是这样被骗了。”
杨建设问道:“可是,香油和茶叶水终究不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一个瓶子里不相融吧?应该会泾渭分明一样有一条分界线。”
刑索引悲愤的一拍桌子说:“这骗子狡猾就狡猾在这里!”
“她说自己卖的香油都是厂商专供省城的优质产品,有专用的包装,这个包装包括塑料瓶和外面一圈塑料包装纸。”
“就是这个包装纸挡住了分界线,我从外面压根看不到瓶子里东西……”
“你压根什么压根,你这个书呆子。”朱葵花气的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下子闯了多大祸啊?”
“你知不知道天都要塌下来了!”
杨建设问道:“股长同志买了多少香油?量很大?”
沙百通说道:“不是很大但也不少,得二百多斤香油。”
杨建设一听,倒吸一口凉气:“那得被骗了五百来块钱?”
上次沙百通买自己的香油是一斤两块二,二百多斤的话得接近五百块了。
刑索引垂头丧气的说:“嗯,一共二百二十斤香油,大概四百五十来块钱吧。”
“现在还不是钱的问题。”沙百通说道,“主要是这些香油已经入库了。”
“想要自认倒霉赔上买香油的钱也不行,这香油入库拿不出来了,领导要检查、上级单位每月的月初都要审查上个月的出货情况。”
“到时候让他们发现这些香油有问题,那可就麻烦了!”
朱葵花急切的说:“杨队长,百通说你有路子能联系上香油。”
“这次你得帮帮我们呀,只要你能帮了我们,以后大恩大德,我们一定涌泉相报!”
改革开放后,各行业乱象丛生,去年国家整顿社会治安,今年则整顿经济问题。
刑索引闯下了大祸,一旦被上级单位发现他采购了假香油,那恐怕得是一个开除公职。
这年头在供销社上班是让多少人眼红、眼馋的好工作。
刑索引大小还算是个干部了。
他要是因此被开除,那往后在亲朋好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得成为全县的笑柄。
总而言之,这件事对他们家里是灭顶之灾。
他们绝对不能让假香油事件东窗事发。
现在杨建设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朱葵花直接拉住了杨建设一只手,等着他来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