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滋滋的吃过烤地瓜,他们该回家了。
天色已黑。
此时是吃晚饭的光景,巷里巷外炊烟袅袅,村前村后响起了家里人喊孩子吃饭的声音:
“二牛,回家吃饭啦!”
“羔子你去哪了?再不回来吃饭没吃的了!”
“福来、福来,快回家了,今晚家里吃包子,吃韭菜虾米大包子啊……”
冬季日落之后,夜色冷艳,杨建设放眼看去,海上空旷而淡漠,海水灰茫一片,让天地之间呈现为冷色调。
暮阳已去,只留下寒鸦在树梢啾啾叫两声。
正所谓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如此。
杨建设回到家。
家里冷冷清清。
但很快便热闹起来。
羔子这边送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大米粥,福来家里送来两个韭菜虾米大包子,杨家广的大儿媳刘豌豆给他送来一张油饼……
杨建设什么都不用干,一顿丰盛又热乎的晚饭便凑齐了。
他不白吃社员们给送来的饭。
每次有人进来都会问一句:“队长,你家里煮了什么肉?怎么这么香?”
大铁锅下的灶台里火焰熊熊,锅盖上白烟滚滚,遮挡不住的肉香味满屋子在乱窜。
这股味道极香,香的让人闻见就会流口水。
自然,锅里炖的是腊汁肉。
但现在炖肉的火候还不够,肉已经软烂但还没有完全入味。
所以杨建设就没有分给来送饭的人,而是告诉他们:“明天早上队里管饭,吃肉夹馍。”
来送饭的孩童不懂什么是肉夹馍,这不是琴岛本地美食,他们甚至没有听说过这种吃法。
可是他们知道,这东西肯定好吃。
肉夹馍,有肉有馍能不好吃吗?
在84年这边,杨建设总是睡得很早。
他睡得早起的也早,这次回来的第二天起的尤其早,因为他得带领肉夹馍小组给社员们做一顿肉夹馍当早饭。
大清早天不亮,三个烤炉依次摆开。
队里有炭,这是县里每年分给他们队集体的。
正好队里一直没舍得用,这几年积攒下不少木炭下来,一袋子一袋子的都储存在仓库里,如今正好拿出来用。
木炭点燃,炉子很快便烧热了。
三个健妇开始和面做饼坯,还有三个心灵手巧的妇女开始烤馍。
肉夹馍的白吉馍可是面食中的一绝,这东西特别香,很纯粹的麦香味,烤出来光是馍就能馋的人流口水。
烤馍出炉,大家伙可舍不得吃。
社队企业里有纪律,也不允许他们吃。
每个小组都有一张竹篾编成的蒲箩,烤馍出来便放进去用崭新的棉被盖上保温。
腊汁肉焖了一晚上,如今已经焖的烂熟、润进了滋味。
上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杨建设拿快刀切成块,轻轻一刀下去便是一块糯软的肉落在菜板上。
颤颤巍巍,赏心悦目。
三台炉子一起进展,烤馍的速度挺快的,一波次下来就有三五十个烤馍。
等到天色放亮了,蒲箩上的棉被也鼓鼓囊囊的了。
下面堆放的都是香喷喷的烤馍。
杨建设打开话筒透过大喇叭照例先放新闻:
“国营长虹机器厂产品质量过硬,本厂系电子工业部直属重点企业,是全国彩色电视机定点生产厂家之一,与曰本松下电器公司技术合作,拥有两条生产线,能设计、生产、装备各型彩色、黑白电视机……”
“党中央指出,经济体制改革要坚定不移,步骤方法要谨慎务求必胜……”
老规矩,杨建设准备让大喇叭广播上一阵新闻来唤醒社员,然后他再喊话让社员们来领肉夹馍吃。
结果新闻没放两条,杨大宝乐呵呵的上门了。
他一手拿着一根山楂冰——用炉子熬煮山楂水,睡觉之前放到碗里放一根筷子,一晚上就能给冻成冰,到时候从碗里拿出来,就跟山楂冰棍一样。
两根山楂冰通红剔透,他自己舔一根要递给杨建设另一根。
杨建设不想吃,摆手说:“这马上就进十二月了,大冬天的你说你吃这么冷的东西,这可是早上呀!”
杨大宝满不在意的说:“反正是阳历的十二月,不是农历的腊月,天还不算冷呢——嗯,真香啊。”
正在从炉子里往外挑馍的陈桂叶笑道:“香?香就对了,富强粉做出来的烤馍,它能不香吗?”
另有妇女调侃杨大宝:“队长这还没有广播说让社员们来领馍呢,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你狗鼻子,闻着味来的?”
杨大宝嘿嘿笑,说道:“我一听广播放出来了,就知道肯定是要办正事了。”
昨天杨建设选社员进入肉夹馍小组的时候,便跟社员们说过今天早上队集体请全体社员吃肉夹馍的事。
这算是他治下的新传统。
社队企业首先要走饮食行业的路线,因为民以食为天,不管历朝历代、哪年哪月,老百姓要活着都得要吃饭。
所以他就制定了规距,只要是企业推出的新花样食物,那就要请全体社员先尝尝。
主要是为了解馋,同时也需要社员们提供反馈。
杨大宝先来的,后面杨大兵和杨小兵两兄弟也来了,队里觉少的老人更是成群结队的过来了,都是冲着稀罕的肉夹馍来的。
杨建设分了肉。
他卤肉的时候往锅里扔了好些豆干豆皮,给社员们馍里不能光夹肉,否则哪有那么多肉?还要夹豆干豆皮。
同样,以后生意做起来,他们卖的肉夹馍也分荤素两类,有的馍夹肉有的馍夹卤蛋,有的馍则夹豆干豆皮——素夹馍将是主力,这年头的老百姓没什么钱。
社员们来排队了,杨建设挥挥手,肉夹馍小组便开始麻利的剁肉剁豆干豆皮,然后夹进馍里发给社员们。
传统烤炉烤出来的白吉馍酥脆喷香,哪怕用被子捂过了,依然不改其麦香本味。
酥脆的馍居中化开,有热气带着香气冒出来。
妇女们快速将肉和豆干豆皮混合一体塞进去,再舀上一勺卤汁。
顿时,油水气十足的卤汁浸泡了白吉馍的侧边往外渗出。
拿到肉夹馍的社员赶紧舔了舔侧边,然后肚子咕噜噜的就响了起来。
这是馋的。
他们拿到肉夹馍舍不得吃,解开衣裳往怀里一塞,顶着早上的寒风赶紧往家里赶。
家里老的小的都在眼巴巴的等着尝这一口呢。
杨建设自己夹了个肉夹馍尝了尝,饼够香、肉也够香,比不上三姐妹家的肉夹馍那般美味,却也足够在这个时代挑起重头戏了。
18年的顾客喜欢吃瘦肉肉夹馍,瘦肉夹馍要比五花肉夹馍价格更贵。
但在84年不一样,现在的人就喜欢肥肉。
特别是这种卤肉,肥肉中的油脂已经在一晚上的浸泡中被拿掉了,剩下的肉绝对是肥而不腻,吃在嘴里,香在心里,最受欢迎。
杨建设便夹了两个肥肉为主的肉夹馍,用包袱一包,缩了缩脖子给杨满福老人送去家里。
杨满福老人正叼着烟袋杆倚着门板听硝水滴答声,看见杨建设进门他急忙起身:“大清早的怎么过来了?你给我送那个肉馒头是不是?”
杨建设在大喇叭里广播过了,全队上下都知道今天早上队集体管饭吃好的。
听了老爷子的话,杨建设哑然失笑:“不是肉馒头,是肉夹馍!”
“那就是肉夹馒头?可我怎么也想不通,肉怎么能夹馒头呢?”杨满福纳闷又好奇。
杨建设打开包袱给他看,笑道:“其实它就是馍夹肉,烤出来的面馍夹了肉碎碎。”
杨满福煮了玉米面糊糊,今年秋天刚收的玉米棒子、刚碾磨出来的面,田野的气息和浓郁的玉米清香完全保留,煮出来的粥很好喝。
这是老百姓家里最常见的早饭。
煮玉米面粥简单,面面放入碗里凉水搅和均匀,等到锅里水煮沸,倒进去搅和一下子,改成小火慢熬即可。
杨满福老爷子熬了一辈子的玉米面粥,他是此道高手,熬出来的粥中水和棒子面充分的、亲密的进行了融合,熬得是不稠不稀,不粘锅不糊底。
他招呼杨建设一起吃喝,杨建设没客气,要了一大碗玉米面糊。
喝这东西得用大海碗,坐在门口用手缓缓地转着碗,嘴巴轻轻吹着然后吸溜吸溜的喝,一口下去就头上有汗胃里暖,浑身通泰!
杨满福还拿出小碟子切了些咸菜丝。
他掏出刚发的香油用筷子头点了几滴,笑道:“我老头跟着咱队集体、跟着你这个新队长是沾光了。”
杨建设摆手:“福爷爷你这话说的,我是得跟你沾光,这次我上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你跟我能沾什么光?”杨满福把咸菜放下,示意他赶紧吃。
一小碟咸菜看似混乱无章,其实暗地里泾渭分明。
朝向杨建设那边的咸菜丝油光发亮,老爷子把香油都点给了他,自己那边的咸菜没舍得用香油。
杨建设不动声色的转过碟子,然后说:“福爷爷,我记得你家里有那个陈皮是吧?我伯当时留下的陈皮。”
杨满福点点头:“有,有一小袋子,你怎么了?气不顺了?还是受寒了有痰?”
陈皮是中药材,医书上说它能理气健脾、燥湿化痰。
杨建设说道:“我没事,我不是自己用,是城里的领导身体不舒服,请了中医然后人家医生说需要找有年份的陈皮……”
“那你找我真是找对了,我家里的陈皮不得三四十年了?”老爷子高兴的一拍膝盖。
他顾不上吃饭,先去起身拿陈皮。
杨建设拦住他说:“福爷爷你先吃饭,家里的陈皮它跑不了,等你吃饱喝足再拿。”
杨满福老爷子说道:“行,吃了饭再拿也好,咱俩喝着玉米面粥,这东西一个不小心要是洒在陈皮上,那真就把陈皮给毁了。”
他拿起肉夹馍咬了一口。
‘咔嚓’的声音中,老爷子下意识瞪大眼睛看向他,伸左手指向右手里的肉夹馍:“嘿,这是你从哪里学来的手艺?好!好吃!”
杨建设嘿嘿笑,低头喝了口粥讲起了老陕和肉夹馍的关系。
老爷子一边听一边吃。
他慢条斯理的咀嚼着,一个肉夹馍配一碗粥,一连吃掉了两个肉夹馍喝掉了两大碗粥,喝的是摘掉了蒙头的青头巾然后一个劲的发汗:
“好啊,这真是好东西,我有年头没吃到这么香的东西了,上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还是——嗯,还是前几天,哈哈,前几天的那个鸡蛋灌饼也好吃的很!”
杨建设说道:“福爷爷你爱吃就放心的吃,以后这些东西管你个够。”
杨满福老人笑着摆手:“好东西得吃的少才觉得好,吃得多也就那么回事。”
“再说,咱生产队现在日子还比较艰难,哪能舍得吃这好东西?”
“来,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陈皮,都给你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