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母亲提留起来后,女孩站了起来。
但还是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样子。
她低着头孤零零的站在墙角,瘦小又单薄,一阵海风吹过好像要把她给吹跑。
“赶紧滚蛋!”林大虎不耐烦了,上去抬脚就要踢那姑娘。
杨建设可不惯着他,拳头一握就冲林大虎凿上去。
林大虎这次可防备着了。
杨建设一握拳头他赶紧退。
拳头甩出。
拳风如烈风。
林大虎羞恼,甩着手破口大骂:“滚滚滚!草他妈的个屁,快滚!”
孙志胜领着女孩出门,林大虎迫不及待的上去一把将门给摔上了。
出门后孙志胜放开手,女孩回头看着门又要蹲下蜷缩起来。
杨建设见此无奈,伸手抓住她手臂说道:“我让你跟我走,去医院!”
女孩像个没有主心骨的浮萍,杨建设抓着她走她便跟着走,倒没有抗拒。
还有看热闹没走的人,见此说道:“建设,你这是干嘛?”
杨建设对其他人态度很好,笑道:“光叔在这里?按什么,我是要救人。”
“肺结核早不是绝症了,只要吃药就行,但不治肯定死人!光叔,你帮我搭把手,把这个孩子……”
一听要帮的忙跟女孩有关,光子叔伛偻着身躯摆摆手,竟然都没敢回话转身便走。
其他人怕惹火烧身,也不再看热闹而是快步离开。
女孩看看他们,又立马低下头。
寒风吹起。
雪在飞。
破衣烂衫上的碎布也在飞。
杨建设脱掉棉袄给女孩穿上了,跟穿了个棉袍子似的。
这倒是暖和。
暖和之后,女孩不哆嗦了,可还是跟个小哑巴似的不说话。
但只要杨建设拽着她走那她便跟着走。
孙志胜说:“杨队长,你带这孩子坐自行车回去吧,我没什么事了,先回家里收拾点东西,待会我自己回去。”
杨建设关心的问:“你家里还有东西?上次不是都收拾好了?”
孙志胜说:“还有些破逼烂吊,上次你领着人过来给我搬家,我没好意思收拾,今天正好有空,我再收拾一下。”
“行。”杨建设把女孩领到自行车后,“坐上去。”
女孩又不动弹了……
这让杨建设仰天长叹:“你闹哪样?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林大虎那狗草的东西?”
渔家的老房子是石头堆砌作墙基再用海泥垒砌而成。
这样的院墙低矮不隔音,院里的林大虎清楚的听到了他的声音。
然后他心里暗暗发狠:好你个杨建设,你以为你当了队长我就怕你了?看我后面怎么收拾你!
女孩听到杨建设的话后有些发慌,她快速抬起头瞥了眼杨建设,突然一下子冲他给跪下了!
杨建设被她的反应给吓一跳,赶紧把她给拉起来:“你这是干嘛?你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女孩固执的要跪下,低着头嗫嚅着吐出两个奶猫叫一样的字:“走、走……”
“那你上车呀。”杨建设无奈的说,“你想走你跟我走,怎么弄的这么邪性。”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小姑娘。
邪性?
神奇?
反正短暂的接触让他搞不懂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她是你拽着我走那我就走,去哪里都行,你放开我那我便不动弹了……
听了他的指挥,小姑娘抬起头眼巴巴的看他,小声问:“怎么上车?”
表情无辜又带着点小惶恐,像是刚见到主人的小金毛犬。
杨建设恍然道:“你没坐过自行车?”
小姑娘点点头。
杨建设只好把她给抱上车后座,说:“待会我上车,你抓住我衣裳后面。”
小姑娘小声说:“我、我有肺结核。”
杨建设说道:“怕传染我?”
小姑娘又赶忙点头。
杨建设无奈的笑道:“你动动脑筋,我都拉过你的手了,还怕你拉我的衣服吗?”
小姑娘低着头用手抓住车座子下缘。
还挺倔强,她不肯去抓杨建设的衣服。
杨建设不跟她多说,骑上车子往自家生产队狂撩。
冷啊!
他把棉袄给了小姑娘,这会风一吹,那是感觉真的冷。
还好。
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正的大冷天还没有开始。
羊敌一看自行车开动,甩着舌头也开始狂撩。
自行车刚出林家坳大队,好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正要进入大队。
双方打了个照面,杨建设狂笑。
正是杨狗牙、杨大宝这些人,他们正是准备着来看热闹呢!
看到杨建设骑车出现,这帮人的表情垮了:“我草,队长,没热闹看了?”
杨建设说:“不光没热闹看了,你们还得给我赶紧滚回去,特别是大宝,你说你得去县里出摊的,都这个点了还跑出来干什么?”
杨大宝哀嚎一声。
这时候杨狗牙注意到了后面的小姑娘,愕然问:“耶?队长,你怎么把林大虎的闺女给拐出来了?”
杨建设不说话,站起来蹬着车狂奔而去。
自行车回到生产队,秉持相同疑惑的人更多:“队长,你不是载着孙大队去林家坳的吗?孙大队怎么变成个小姑娘了?”
“就是,孙大队呢?怎么来了个小姑娘?这是谁啊?”
“不认识,看她这个灰头土脸的样子,是队长捡回来的小要饭?”
“不是、不是,我看着像林大虎家那闺女,他闺女上山捡柴火的时候我碰到过两次,有点像啊……”
“草!知道了,肯定是林大虎打她闺女打的狠,队长看不下去,把小闺女给带回来了!”
杨建设下车,跟搬小狗一样将小姑娘给搬下来,说:“嗯,这是林大虎家的闺女,生病了,林大虎这个臭不要脸的想看着她死,我看不过去,就给带回来了。”
“带回来干啥?”手雷问道,“当童养媳吗?可她也太小了。”
旁边的杨秀伟摇摇头:“当童养媳不行,队长那是什么人?盖世英雄!你看这丫头干瘪瘪的,脸上耳朵上手上都是冻疮,还没有羊敌好看呢!”
羊敌听到这话挺不高兴。
干啥呢?
这说啥话呢?
人家是公狗!
杨建设帮它呵斥了两人:“别瞎说,我是要救人一命,老话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再说了,咱队里人丁太少,多弄几个人回来挺好。”
他领着小姑娘进屋,赶紧先拿一件棉袄穿上又连喝了两杯热水,这样浑身才暖和起来。
放下水杯他看见低头垂手的小姑娘,说道:“不用这样,随便点,你又没犯错。”
“来,我给你找个杯子,以后你用这个杯子喝水,先喝点水暖和一下,我再给你烧点热水洗洗手、洗洗脸、泡泡脚,然后咱就去医院治病。”
他把杯子递给小姑娘,在她接杯子的时候才注意到,她双手真是冻伤的厉害了。
挺削瘦个的丫头,手指头却红彤彤的跟小胡萝卜一样,手背更是隆起、多出结痂。
杨建设叹了口气,说道:“林大虎真不是个人啊!”
他知道小姑娘肯定没吃早饭,想了想,去下了面条配咸菜丝。
其中下面条没用卤肉高汤或者骨头汤,就是简简单单用白菜爆锅,咸菜丝则只点了几滴香油。
以林大虎的尿性,小姑娘肚子里肯定没有油水。
这种情况下不能让她立马进大鱼大肉大油,吃点清淡简单的来过渡一下更好。
然而对小姑娘来说,这顿饭可不清淡简单。
一盆子面条送上来,小姑娘的肚子‘咕噜噜’的叫,微微侧头瞥了杨建设一眼,黑漆漆的小脸上都是渴望。
杨建设笑道:“吃,家里饭有的是。”
天冷,装面条的铝盆放到雪地里一会就已经不再烫了。
小姑娘端起盆子开始往嘴里倒面条……
杨建设很能理解她的做法,但还是得劝她:“慢慢吃、嚼着吃,别这么狼吞虎咽,你胃受不了的!”
家里没有小姑娘的衣物,这年头出去借也不合适,谁家都没有多余衣裳。
不过杨建设带回来了棉花和布匹,本来想找个时机发给社员们当福利,现在可以先拿去找人给小姑娘做两套棉衣。
趁着小姑娘在吃饭,杨建设又烧火煮了半锅水。
洗手洗脚洗脸。
天冷就先不用洗头了,杨建设怕把她给感冒。
这小姑娘身子骨太单薄,感冒对她来说恐怕是大病。
手脚脸简单收拾了一下,小姑娘看起来干净了一些。
然后就显得更惨了。
皮肤冻伤的地方太多了!
杨建设一个劲的骂林大虎,连带着羊敌都嗷嗷叫了几嗓子……
治病这种事事不宜迟,杨建设帮她收拾好后便领她坐船出发去公社卫生院。
杨学文看他要走就问他:“不是一起去县里吗?领着她去县医院看看嘛。”
杨建设说道:“不去县医院了,我不是她监护人,县医院一切东西正规,到时候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我还是去公社吧。”
今天天刚亮他就起来了,忙活到现在没用多少时间,急赶慢赶的到了公社卫生院一看,人家还没有上班呢!
至于急诊?
乡镇、公社一级的卫生单位,就不要想太多了。
卫生院里冷冷清清,连下了一天一夜的积雪都没人清扫。
杨建设让小姑娘待在诊室门口等自己,他去一处房间找大夫。
这时候他的耳聪目明起到了大作用,进入卫生院大门他便从一间平房里听到了歌唱声。
他赶到门口敲敲门。
没有反应。
着急之下,他只能上去推开门。
门一开,里面是好几个青年穿着喇叭裤在蹦跶。
有一个嘴里还在唱:“……OH想当初太自卫,OH将真心当是伪,OH当光阴已渐逝……”
青年们跳的很投入,愣是没发现有人推开了门,那唱歌的青年尤其投入,一边快速的扭动小短腿一边嗷嗷的唱。
这年代的乡村青年们实在是太缺娱乐活动了。
以至于早上上班之前都要在一起唱个歌、跳个舞。
杨建设看着陶醉其中的青年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认识这些青年,里面没有他熟悉的大夫。
于是他只好咳嗽一声说:“各位同志,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哈。”
青年们听到他的声音停下脚步,唱歌那青年还是在陶醉,摇头晃脑继续唱继续蹦。
有个扎马尾辫的女青年不好意思了,上去踢他一脚说:“别OH了,有人来了!”
青年吓一跳:“是朱院长来了吗?”
他定睛一看,看清杨建设的样子松了口气:“哟,同志,你是干什么的?来干什么?”
杨建设说:“大夫,打扰您们实在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们队里一个小孩要看病。”
女青年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说道:“还没上班呢,不过快八点了,走吧。”
“又要上班了,真没劲。”一个胖青年叹了口气。
他们草草收拾一下房间,各自拎起一件白大褂出门,一边走一边聊:
“这个三步、四步看着简单,跳起来还挺难。”
“我跟你说这一点不难,现在南边的流行迪斯科,那才难呢。咱们这里不行,太落后也太土了,我刚才那歌其实就是跳迪斯科的,哥哥的歌,在南边老有名了,咱这里连磁带都买不着!”
“这一期的《电影周刊》看了没有?陈佩斯明年要拍个电影叫《父与子》,杂志上说它里面就有迪斯科的元素,真想看看。”
还是那马尾辫女大夫最靠谱,问杨建设:“同志,你们队里的社员是得了什么病?”
杨建设说:“是肺结核。”
“肺结核?”姑娘大吃一惊,她回头道,“哎哎哎,你们几个麻利点,有肺结核病人!”
“那个什么,我跟孙健先过去看看,张大民你们赶紧去找朱院长,分头行动。”
青年们动作快了起来,他们分开,女青年领着杨建设来挂号室,打开门锁从里面拿出挂号室的牌子挂上。
平时不上班的时候,这东西要收起来。
强壮青年孙健坐下说道:“自费看病还是公费看病?自费挂号的话一毛钱,公费是两毛钱。”
马尾辫姑娘说:“人家同志说过了,是生产队来的,肯定是自费挂号。”
杨建设点点头,缴纳一毛钱。
在他挂号的时候,又有人影出现在卫生院的小路上。
孙健从窗口铁栏杆之间往外看,然后急忙说道:“快快快,白大褂。”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带着一个青年走来,孙健迅速套上马尾辫姑娘递来的白大褂后谄媚的笑道:“朱老师您来了。”
老先生点点头说道:“嗯,你把袖子放下来,穿着白大褂挽着个袖子像什么样子?你是副食店里卖卤肉的师傅吗?”
孙健迅速放下袖子。
老先生瞥了一眼后叹气道:“算了,还是挽上去吧,你这放下袖子又跟面食店里卖馒头的同志似的,气质不行。”
等候在诊室里的杨建设听到这话乐得不行。
朱院长看他笑自己也笑了起来,很和善的点点头。
他又看向小姑娘,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杨建设赶紧把姑娘推出来,说:“朱院长,您给看看我家小妹子的毛病。”
朱院长问道:“她不是你家小妹子吧?我看你不像林家坳的。”
一听这话,杨建设迅速的反应过来:“朱院长,您记得她的情况?”
女孩突然又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的很厉害,跪在地上就跟要磕头一样抱着肚子拼命咳嗽。
朱院长有力且有节奏的给她拍背,等她缓过这阵后,他戴上听诊器换着地方听了听,说道:
“肩胛间区也能听到细湿性罗音了,结核到肺上部了,这不治不行呀。”
杨建设急忙说道:“对,要治,要给这孩子治。”
朱院长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她什么人?她爸妈前些日子带她来过,我当时要给她开药治疗,她爸妈当时非常不情愿。”
杨建设诚恳的说道:“朱院长您别管那两块鼠目寸光的冷血货色。”
“说实话吧,我是小杨家的,小杨家新队长,这丫头爹娘不肯管她死活,我要管,以后我们队里给她出钱治病。”
朱院长听了他的话有些诧异:“那个,杨家兴是你?”
“我爹。”杨建设说。
朱院长恍然的拍拍桌子:“呀,你都这么大了!你父亲——他是个好人、好干部、好党员,你要节哀顺变!”
杨建设默默的点点头。
然后朱院长搓搓手说:“我听说你们队里现在办了企业,生意还挺好?”
杨建设不好意思的说:“什么企业,就是小打小闹。”
朱院长拿眼神示意小姑娘,问:“那你们的企业有没有三联单?”
三联单是工厂、国企等一些单位的员工所能享受医疗优惠的一种凭证,小杨家已经办起了社队企业,如果企业效益好,他们的员工也可以享受由单位出钱的医疗优惠政策。
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还得企业出。
小杨家的企业现在确实还是小打小闹,他们没有资金来支撑这样的福利政策。
杨建设摇摇头。
朱院长便说:“那只能完全靠自费了,杨队长我跟你说,肺结核现在不是绝症,却也不是小毛病,吃药要吃好些日子呢。”
他在暗暗给杨建设敲边鼓,告诉他做事需要量力而行。
杨建设早有准备,诚恳的说道:“朱院长,我知道肺结核治疗不容易,得长期吃药、定期复查才行。”
“不过这丫头的事我碰上了,我爹曾经教我,遇到别人有难,能帮一定帮一把。”
“这丫头命苦,没摊上个好爹妈,她还是好年华,用毛主席的话来说,这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所以我想我有决心也有能力救治她!”
办公室里几个人听到这话后纷纷点头。
马尾辫女大夫看向他的目光中开始有些赞赏的意思。
朱院长笑道:“行,你有准备就好,那我说说这孩子的病情。”
“她是原发性肺结核,一种儿童很容易得的结核病类型。哦,这个你不懂,反正让她按时吃药就行。”
“你记住了,一定要按时吃药!不准随便换吃药的时间,更不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白吗?”马尾辫姑娘很认真的叮嘱道。
肺结核终究不是小毛病,朱院长还要检测女孩的体征。
他拿出一个体温计甩了甩对女孩说道:“来,夹到腋下,就是这里。”
女孩愣愣的看着体温计,然后扭头看杨建设。
杨建设说道:“你听朱院长的话,朱院长要救你的命呢。”
一顶高帽子先戴上去。
马尾辫姑娘以为她不会夹体温计便帮她解开衣服。
随着破烂衣服脱落,姑娘猛的倒吸一口凉气道:“呀,老天爷,她身上怎么这样?”
女孩身上没有几片好皮肤,到处青紫、多处肿胀,刘海姑娘又给她挽起袖子裤子看了看,四肢的情况更严峻!
马尾辫姑娘愤怒的双手颤抖,她咬牙切齿的说道:“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这是虐待、虐待儿童!我造他妈,谁干的?”
她这话是问杨建设的。
杨建设利索的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不是我干的!”
苏院长是当地人,他能猜到怎么回事,便说道:“安辛夷,别问了,基层工作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马尾辫姑娘安辛夷生气的说道:“朱院长,这是虐待儿童呀,有人虐待儿童……”
“现在国家计划生育,有人家第一胎是女儿便直接扔到海里溺死了。”朱院长平静的说道。
安辛夷不说话了,她显然听说过这种事。
但听说过和亲眼看到过不一样。
她给杨建设使了个眼色,悄悄走出门去。
杨建设跟着走出去,安辛夷拉住他手臂领他进隔壁房间,语气坚定的说:“这个姑娘叫什么?她家庭是什么情况?”
“我要帮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