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钢用在刀刃上,好饭吃在农忙时。
割麦子时节,即便是再俭省的家庭也会在吃喝上变得大方起来,每顿饭都能见到一两盘荤腥。
今天中午的荤腥更多。
杨建设带回来的烧鸡是真空包装,猪头肉则放入锅里又用老汤回了个锅。
按照劳力分肉,得亏他带回来的烧鸡多猪头肉也多,劳力们排着队分完,最后还能剩下一点让杨建设请个客。
红彤彤的烧鸡拿到手,颤巍巍的猪头肉分到盘子里。
起初香味满院子飘荡,随着社员们带着酒肉回家,肉香味便飘遍了整个生产队。
除了肉还有酒。
杨建设给社员们准备的是啤酒。
这就不是从19年带过来的了,是前两天毕大路去市里买药材,杨建设让他找初龙胆帮忙给定来的。
定的是散啤酒。
一桶散啤酒五十斤,他要了十桶。
本来是准备等到砖窑出砖后欢庆使用,今天正好割麦子,他便分给了劳力们。
男人一人能分二斤,足够过个瘾了。
剩下酒肉他要等到晚上出砖后,请烧结师傅还有杨老东等所有工人喝酒。
等到傍晚时分,第一窑砖头可以出窑了!
窑洞门口是用砖坯给堵住的。
这些砖坯被烘烤干了,但没有烧制,所以不能成为红砖,可是它们也挺硬的,可以用来盘炕或者搭灶台,总之浪费不了。
打开窑洞口先放热。
等到余热放光了,小推车进去,便可以将一车车的红砖推出来了。
这活很熬人。
主要就是个热。
哪怕窑洞的热火气已经放走了,可是里面热量还是很惊人。
杨建设进去几秒钟,衣服便湿漉漉的了。
杨老东这些熟练工都是光膀子进去推车子,一个个穿短裤,不怕被烫伤,怕被烫伤干不了这活。
砖头送出来。
烧结师傅立马去找问题砖头。
杨家广等几个人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帮他去寻找问题砖头:
“哎呀,这里的砖头有裂缝啊……”
“这块砖头怎么黑乎乎的?上面挺多这个黑色纹路的……”
“我草,这块砖头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大?怎么鼓鼓囊囊的?”
烧结师傅去把鼓鼓囊囊的大块砖拿出来,说道:“面包砖,之前砖坯升温太快,砖坯表面快速的那个,怎么说呢,破化了。”
“破化以后砖坯表面变得很密实,但是里面产生气体的那些反应还没有结束,产生的气体无法透过砖坯表面逃出来,就把砖头给膨胀了。”
杨家广问道:“那这个问题能解决吗?”
烧结师傅笑道:“这不算问题,很简单的东西,以后加入煤炭的时候慢一点,控制一个合理的焙烧速度,掌握恰当的过剩空气比例,这样就行了。”
说话的时候,他看向杨老东等几个焙烧工。
正在满身大汗推车子的杨老东注意到这个眼神顿时急了,问道:“你看俺们干啥?”
烧结师傅慢条斯理的说:“这个问题出在你们身上,我不看你们看谁?”
东北汉子脾气烈。
听到这话几个焙烧工全怒了。
杨老东直接放下车子说道:“你这话说的咋这么不爱叫人听呢?”
“你啥意思,俺们填煤的时候填的不对呗?俺们干活干的不好呗,那你这么会,你咋不指点一下俺们?”
烧结师傅们在砖窑厂里素来地位颇高,工人们都是看他们眼色办事的。
如今被杨老东正面质询,烧结师傅也怒了:“你们自己说是熟练工了,还要我指点什么?”
一看双方上火了。
杨建设给烧结师傅后头的几人使眼色。
跟着烧结师傅当学徒的杨守雷立马转移话题,去找其他问题砖头问道:“师傅,这些裂纹砖头呢?”
另一个学徒说:“怎么这么多裂纹?砖坯码入窑洞里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裂纹呢。”
裂纹砖数量不少。
杨建设过去看,有些砖头的大面上出现了裂纹,纹路一直延伸到条面和顶面上。
烧结师傅说道:“这是成型工艺有问题,然后焙烧时候烟闸操作不当,也可能出这个问题。”
杨老东听到这话阴阳怪气的说:“嗯,又是俺们烧的不好。”
烧结师傅冲他瞪眼,杨爱国赶忙从中和稀泥。
他问道:“成型工艺有问题?这话是啥意思?做砖坯时候出问题了?”
烧结师傅点点头。
杨老东这次抢着说道:“这个我知道咋回事,去研究研究机器,机器扣砖坯的时候,砖坯上形成了螺旋纹。”
其他人看向烧结师傅,烧结师傅再次点点头。
另外的焙烧工撇嘴说:“嗯,这次怪不到我们头上了。”
杨建设一看双方较劲了,自己不能再继续冷眼旁观下去,便说道:
“行了,大家都在一个坑里刨食吃,咱们都是同志,没必要在工作中起冲突。”
烧结师傅不满焙烧工们的态度,说道:
“我没怪他们,我是有事说事。”
“裂纹砖的原因挺多的,我刚才说了,烟闸操作不当也有问题,是谁操作的烟闸?”
他带来的学徒青年讪笑说:“师傅,是我。”
烧结师傅便说道:“那你明天再烧窑的时候,得正确使用烟闸。要小心的排出潮湿烟气,门前闸应该分几次落严实,不能一次落死。”
杨老东几人互相挤眼睛:“看出是自己人来了。”
杨建设有些生气了,一挥手拍在砖头上,说道:“行了,都给我团结起来,别他妈的整天搞内讧,学谁不好学他妈国民党!”
这下子没人敢吭声了。
第一窑砖头,难免出问题。
所有砖头清出来后一看,问题不止面包砖和裂缝砖这么简单。
有的砖头出现了哑音:这是湿坯预热过急,没有经过充分干燥就快速升温形成内裂纹导致的。
还有已经干燥的砖坯因为存放在潮湿的环境中或者受到窑洞中预热带湿烟气的不良作用发生回潮也会造成这个问题。
再就是出现了一些黑腿砖。
所谓黑腿砖是砖垛下层充当炕腿的那些砖头被没有燃烧殆尽的煤或者煤灰给掩埋,形成了面上的波状蓝色、黑色斑纹。
不过整体来说这一窑砖头还是很成功的,只是有些小瑕疵,都有办法解决,以后出窑的砖头肯定会越来越好。
如此一来,就得庆祝。
杨建设提早准备好了酒席,有肉有酒。
大块肉一吃、大碗酒一喝,汉子们的豪气便来了。
先前在窑洞口的争端显得很可笑。
杨家广领着烧结师傅和焙烧工们连干几杯酒,双方的龌龊便飞去了九霄云外,后头坐在一起开始划拳行酒令。
吃完酒席,杨建设出门去。
大队委办公室前的晒场正热闹。
白天忙收麦,晚上忙打麦。
从傍晚时分,打麦场上就开始热闹起来,杨建设带过来的打麦机矗立在中心位置,而办公室大门口的灯泡则高高挂起。
19年的打麦机跟85年的差距不大,就是一台机器两边开口,一个口塞进去麦捆一个口喷出来麦穗,秸秆从下面漏出来。
这活简单,但需要几个人一起合作,有的递麦捆、有的续麦穗、有的接麦粒、有的挑麦草。
如果说两个年代的打麦机有不同之处,那就是噪声大小不一样。
当下打麦机开动起来震耳欲聋,离得再近也听不清彼此说话,干起活来只能靠多年来培养的默契。
而杨建设带回来的这种打麦机,噪音不那么大,运作起来‘嗤嗤’作响,不耽误人聊天。
相比割麦子,打麦自然要轻松许多。
但也挺折腾人的。
因为这活往往要持续的干,等到停下来看看,人被机器搞的像“小鬼”一样,满头满脸都落满了灰尘和麦芒。
要是碰到容易出汗的人,那脸上被汗水一冲刷,肯定得黑一道白一道,又难看又难受。
不过人多的时候,也就不会感觉很难受了,聊着说着笑着,时间过的快。
另外后面还会不断有人来替换。
反正到时候大家样子差不多,谁也不说谁,谁也不笑谁。
大人打麦子,小孩就玩耍。
这时候的晒场是孩童们的乐园。
打麦机收拾下来的麦秸秆被堆积在一起,成了一座座金色的小山。
然后对于孩子来说,最有趣的就是这个麦秸垛。
在麦秸垛里可以玩打仗游戏,可以比赛谁最先从地上冲到山顶;可以玩冲锋游戏,有人在麦秸垛顶上当山贼,其他人当官兵往上冲。
这么玩挺危险的,一旦头朝下摔到坚硬的晒场上很麻烦。
但孩子们不在乎,大人也不在意。
还是杨建设看到了往地上铺了一些麦秸秆。
小男孩围绕麦秸垛冲锋打仗,小姑娘们则用麦秸秆编织各种小物件。
对于她们来说麦秸秆是很好的手工艺品原材料,很多女孩子戴的第一个戒指便是麦秸秆编的,麦秸秆戒指金灿灿的,也挺好看。
还有心灵手巧的孩子跟随奶奶学会了用麦秸秆编小动物小昆虫,她们能编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或振翅高飞蜻蜓,甚至编出一只小鸟。
等到午夜时分,打麦机停歇,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回家,麦场开始安静下来。
打下来的麦子来不及装袋,需要有人彻夜看守。
不是怕有人来偷麦子,是怕突然会下雨。
打好的麦粒后面几天都要晾晒,这时候最怕的就是雨水。
没有晒好入库的麦粒一旦被水给淋湿了,哪怕后面再继续晾晒也没用,根本存放不住,人容易就发霉。
看麦子的活是老人的。
杨满福老爷子主动留下看麦子,还有其他老人也留在这里。
天气热了,在晒场睡觉很舒服。
老人们的孙子孙女跟着留下,因为爷爷们在这里看麦子是要撑起用木棍和塑料布做成的小帐篷,孩童们对这种帐篷充满兴趣。
帐篷撑起来,往里面塞上麦秸秆铺上厚厚一摞,上面再铺上一层凉席,就成了一张再舒服不过的床铺。
还有的孩童调皮,直接在摊开的麦子里睡觉。
杨建设看见了,便走过来说道:“别在外面睡觉,现在晚上会下露水,让露水打了头会头疼。”
二牛问道:“为什么露水打了头会头疼呢?”
他爷爷过来用烟袋锅抽他:“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祖辈都是这么说的,你们小孩老老实实的听就行了。”
杨建设笑道:“其实这是有原因的,露水落在人的头上被风一吹会蒸发,蒸发会带走热量,然后晚上又冷,这么一来冷上加冷,自然会头疼。”
少年们听的懵懵懂懂,不过仔细品味一下,他们虽然听不懂队长的解释却觉得很有道理,便听话的回到爷爷的帐篷里。
杨建设在麦子堆里坐下。
海风一吹,麦香味浓郁。
不远处海浪哗啦啦作响,拍打着海岸发出轰鸣阵阵。
浩渺的星空上银河如练,无尽的星辰撒在漆黑的夜空中,褶褶生辉,闪闪发光。
这是在19年很难见到的盛景。
老人们凑在一起抽烟聊天,随着烟袋锅一明一灭,老辈的故事从他们嘴里说出来。
孙子孙女们躺在旁边,脑袋枕在他们腿上。
老人们摇晃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给孩子驱走蚊虫。
杨满福老人是队里的老寿星,知道的民俗故事最多。
孩子们围着他听故事,他笑呵呵的放下烟袋锅,然后牛郎织女、大闹天宫的故事便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间已是月朗星稀。
一些孩童听着故事便酣睡起来。
老人们把自家孩子抱入帐篷里,孩子躺下翻个身,然后睡得更香。
杨建设站起身拍拍屁股。
收麦结束了。
回家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