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山高水远,生活不便。
但这毕竟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地区。
这里有历史悠久的文化,这个文化包括饮食。
当地山多山羊多,山羊肉是一绝。
杨建设他们找了一家旅馆睡下,第二天一早一起去喝羊汤、吃面饼。
羊汤分十五块、二十块、二十五块三种规格,其中二十块以上的吃面饼不要钱。
这样杨建设必须得吃大碗。
他指着一口大瓷碗说:“女同志,给我来一个大碗羊汤。”
老板娘说:“那是特大碗。”
杨建设疑惑的指着三种由小及大的碗问道:“这不是小碗、中碗、大碗吗?”
老板娘说:“这是中碗,大碗,特大碗!”
林霜落拉走杨建设说:“好好好,我们要一个特大碗、三个大碗、一个中碗。”
她的白胖子搭档徐曦说:“落落,你今天早上胃口这么好,要吃大碗啊?”
林霜落翻白眼:“我当然吃中碗,是给你留一个大碗。”
徐曦急忙轻巧的摆摆手说:“那可不要,我可吃不下那么多——现在吃不下那么多,我要减肥呢,现在圈内人都叫我大白熊了,很讨厌的。”
林霜落说道:“他们是乱说,你白是真的,熊是假的。”
她安慰着徐曦,把徐曦给说的眉开眼笑,然后还是选择要了一个大碗。
杨建设偷偷看徐曦。
这爷们不对劲。
羊肉汤很香很鲜,特别是配上当地的小香葱和小香菜,滋味美得很。
烤饼也很香很有嚼劲,泡入羊汤之后松软软的进嘴里,有麦香味还有羊肉的鲜香味。
绝配!
杨建设给老板上了一课。
烤饼那是一盘盘的吃。
反正他这份羊肉汤,老板没赚到钱……
吃饱喝足他们开车进村。
难怪当地老人没有地方拍照片,他们乡镇交通很不方便,一天只有两趟公交车,一趟从始发站到终点站,一趟是从终点站到始发站。
始发站是深山里头一个乡镇,终点站则是县里的汽车站。
正如林霜落之前给他说过的那样。
山里的劳力都去县城、市里乃至南方大城市打工了。留在山里的几乎都是空巢老人,还有一部分的留守儿童。
让七老八十的老人等这一天只有一趟的车子去县城不现实。
因为车子发出后到了县城,他们要想当天返程就得坐当天的回程车。
回程车发车时间不是很准确,这样老人们即使去了县城又有什么心思去办事?
他们只会挂念着赶紧回车站买车票。
另外他们对县城太陌生了,去了压根找不到东西南北。
总之,他们对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老家有恐惧感和不安全感。
这样他们生活的越来越封闭,越来越不了解外界社会的发展情况。
至于给老人们准备一台智能机更不现实。
智能手机的操作性是这些文盲老人所无法学会的东西。
学会了也得有WIFI,否则让他们掏话费去买流量包后者增办流量业务,他们绝不接受。
实际上山里面老人流行于使用老年机。
声音大,操作简单,带手电筒,可以听广播,这些功能对老人们来说可太重要了。
不过并非是所有老人都没有智能手机,一个山村里总有一两个老人是用这种新潮手机的。
比如他们开车去的一个叫牛角村的地方,村里有个老人负责跟林霜落对接,他就用了智能手机。
两辆汽车在山路上辗转了两个钟头后抵达牛角村,村子风景挺好,位置独特。
他们位于一座山的前面,沿着弧形山田而居住,俯瞰之下山体如牛头,村落的弧形走向则像是水牛角。
牛角村的人绝大多数姓牛,跟林霜落对接老人叫牛进步,微信名叫进步青年。
他曾经是牛角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小学九十年代凋亡被撤销,他这个民办教师就回家种田了。
不过他一直以自己的教师身份感到骄傲,所以积极去拥抱社会发展,以让自己跟上时代潮流。
这种情况下他成为了牛角村老人中最时髦、最有文化的人,上级单位跟他们村庄有什么联系,都会找他来传达消息。
为什么不找村长村支书呢?
因为村长村支书都已经搬进县里住去了……
车子开进牛角村的时候,阳光正暖,他们从山路一路上行,牛角村位置高,可以俯瞰山路、看到他们的车子。
牛进步组织村民展开了欢迎活动,村民们轮流站岗查看下面的山路,看到汽车到来便去通知了牛进步,然后牛进步组织起了锣鼓队。
杨建设看到这支锣鼓队格外亲切。
这些锣鼓还是早年人民公社化运动盛行时候的东西,因为斑驳的红漆大鼓外有模糊的字迹:
牛角生产队队集体所有。
车子在锣鼓声中停下,林霜落哭笑不得的跟一位白胡须唐装老人握手:“牛老师,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又不是来下乡的领导,你怎么还组织了这么一支队伍?”
这穿唐装、发型胡须都很考究的老人便是牛进步。
他笑着说:“林主持,真要是领导下乡我们才不组织队伍欢迎他们呢。”
“现在干部们心眼坏了,脱离群众了,群众不乐意搭理他们!”
“林主持,牛老师主要是想感谢你。”旁边一个老太乐呵呵的说,“你把牛老师送进了县里单位,他现在死了都甘心,这辈子最大的念想没了!”
林霜落赶忙摆手:“哎哟,大婶您可别这么说。”
“大家别叫我什么林主持,这好像是在叫和尚似的,大家就叫我落落吧。”
“还有牛老师,您没必要感谢我,我不是把您送进什么县里单位……”
“对,你别听二花瞎说,他们不懂,还以为我要去县里当官呢。”牛进步不好意思却又有些得意的说,“我那是加入了县作家协会!”
二花笑道:“反正是进县里国家单位了,上次你不是还去开会来着?当时单位领导不是开一辆大车把你送回来了,那车叫、叫什么来着?”
“奔驰!”一个敲锣的老汉说,“德棍的豪车,我孙子就买了一辆,接我去城里的时候我坐过,它标志是个‘丫’,我记得清清楚楚!”
牛进步说:“是奔驰,不过那不是单位领导特意送我回来,是我赶不上回来的客车了,秘书长老师侠义心肠、热心助人,开车把我给送了回来。”
“人家厉害,人家一年写几百万字发到网上去,能赚上百万哩!”
敲锣老汉便兴致勃勃的说:“老话说人敬有的、狗尿丑的,你要是啥能耐都没有,他们那些当官的能跑那么远的路送你回来?”
“秘书长是大官吧?”他问林霜落,“我记得联合国最大的官就是秘书长。”
还有老人说:“秘书长肯定是大官,有句话说的好,秘书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老人们很擅长胡侃和扯淡。
这是他们打发时间的最好手段。
林霜落听着他们乱七八糟的话并没有不耐也没有鄙视,她饶有兴趣的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或者莞尔一笑。
很温柔,很有风度。
徐曦也是个好人,他低声对杨建设说:“这些老人家真是太可怜了,他们什么都不懂。”
“牛老师最可怜,其实县作协才是放屁都不响的单位,根本不是什么正式单位,但他向往了一辈子,每年都要精心的写一封入会申请书,可当地县作协看都不看。”
“落落只是给他们市里作协的领导提了一嘴牛老师的情况,牛老师就入会了,还给了个乡土作家的称谓,这就让他一直高兴到现在。”
“过年时候,他还给我们邮寄东西来着,山蘑、板栗、柿子饼等等,全是好东西。”
说着他给杨建设比划:“那山蘑个头都是一样的,这么大。板栗也是,个头超大哎,我们在办公室蒸了吃,又香又糯,特别赞哎!”
杨建设配合的点头。
今天没他什么事,林霜落跟牛进步关系很好,他们来拍照很顺利,牛进步早把一切安排好了。
他们在村小学改造的村委办公室里拍照片,给自己拍遗照。
林霜落挂上了大红布当背景布。
请来的摄影师便挨个给他们拍照。
照片的电子版倒入笔记本中,修图师问凑上来看的老人们:“你们谁需要自己原生态的样子、谁需要我们帮忙P一下,请去牛老师那里做个登记。”
“想要P成什么样子也可以说一下,我们尽量满足大家的愿望。”
老人们对于此话面面相觑:
他们听懂了每一个字,可凑到一起就听不懂了。
林霜落笑着给他们介绍P图的意思。
得知拍下来的照片还能修改样子,能让他们面色更红润、皱纹更少、样貌更好看,老人们很吃惊,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修图师当场给牛进步P了一张图。
图中的牛进步白发白须,面颊红润,眼神有光,很有一股文学大家的风范。
牛进步对这张图非常满意,说道:“这照片可以发给我吗?我想用来当微信头像。”
林霜落跟他说:“牛老师,你需要头像照的话,待会可以给你再拍一张,到时候你可以拿一把白纸扇,扇子上也可以P上字——你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什么?”
牛进步毫不犹豫的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
修图师说:“这句诗太长了,在头像照中没法让人看清楚,说一句短的把,最好三四个字。”
牛进步这次犹豫了一下,问道:“五个字行吗?”
修图师笑着说:“当然可以。”
牛进步便一字一顿的说:“贵师而重傅!”
杨建设听到这话后,下意识的说全了整句话:“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
牛进步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下面呢?帅哥你知道吗?”
杨建设娴熟的说:“国将衰,必贱师而轻傅;贱师而轻傅,则人有快;人有快则法度坏。”
牛进步忍不住鼓掌:“厉害,太厉害了,那你一定知道这两句话是出自古代先贤哪一名篇吧?”
杨建设说:“是出自《荀子·大略》。”
徐曦拍他肩膀,兴高采烈的说:“呀,建设哥看你五大三粗的,没想到还是个文化人。”
杨建设不好意思:“哪有,是我恰好在刚上学的时候,学过这篇古文。”
《荀子·大略》开篇便讲述了尊师重道的重要性,他们那时候上小学,第一天先跟着老师一些关于求学路上的名篇文章。
《荀子·大略》、《荀子·劝学》等等。
这些古文晦涩难懂,但他们学了整个小学时期,所以都背的滚瓜烂熟。
其中他们背诵《大略》尤其下功夫。
原因就跟贵师而重傅这句话有关。
这句话跟毛主席有关。
毛主席8岁时进入家乡一个私塾念书,跟随一位名为毛禹珠的先生为师,一直读到13岁。
1965年6月25日,毛主席回到了阔别32年的故乡,他请来了韶山的老人们一起吃饭。
席间,主席给毛禹珠老师敬酒,毛禹珠老师感激地说:“主席敬酒,岂敢岂敢。”毛主席回答道:“敬老爱贤,应该应该”。
后来离开故乡临行前,他又托人给毛老师送去了一纸亲笔题字,上面所写就是‘贵师而重傅’这五个字。
这是在六十年代后半个时代所流传于学校中的美谈,教师们便以此为良机,教导学生们背诵《大略》来学习尊师重道的道理。
杨建设已经有些年头没有背诵这篇文章了。
可是小学时候反复背诵过的名篇早已深入他的脑海,记忆隽永,无法忘却!
牛进步可不知道他的经历,还以为他单纯是博闻强识,赞叹他说‘博古通今’。
然后他也提到了六十年代的小学教育,说道:“真没想到现在年轻人还有熟读甚至背诵《大略》的。”
“自从文化嗡嗡嗡以后,学校不教学生读《大略》、背《大略》了,我再没有见过有年轻人知道这篇古文,更别说背诵了。”
“这个我能背几句。”二花笑道,“我不识字,可那时候生产队娃娃天天嘟嘟囔囔背这个,牛老师也总是领着娃娃背,夏天在树荫下背,冬天晒着太阳背,我都记住了。”
牛进步说:“那时候是教体局规定的,后来没有这些规定了。”
“实际上没有这些规定也好,这东西让娃娃们来背诵,确实难度太大了。”有老人说道。
牛进步有些不甘:“这可都是咱们国家的国粹、国宝!”
然后他又释然了:“不过确实不该让小学娃娃背这些东西,初中生和高中生才应该学这个。”
“话说回来,那时候刚建国没几年,一切乱糟糟的,那时候还让我们教师根据各生产队的情况,出具教学方案、农村地区全校教育体系的建设方案,然后从中择优录用,说这是发挥人民群众的聪明才智,这是群策群力。”
“最终我们这些当教师的绞尽脑汁的根据实际情况给出贴合实际的方案了,社会又乱了——唉,可惜那么多教师的一片热心啊!”
“全浪费了!”
一个长须老人笑道:“浪费什么?你不是都收拾起来了吗?”
牛进步说:“我不收拾能怎么着?当时还想着能让它们派上用场,实际上它们就是破烂喽!”
杨建设听到这里倒是心里一动,问道:“牛老师,这些资料你都还保留着?”
教学方案、农村地区全校教育体系的建设方案,诚如牛进步所说,这在当时都是很有用的好东西啊。
牛进步点点头说:“保留着,舍不得扔,这是好些人的心血呢。”
杨建设便问道:“那能让我看看吗?”
这东西对其他人来说是废物,对他来说却有用。
小杨家小学要重新启用,学校复学,一切要从头开始。
而万事开头难。
这种情况下要是有一份农村地区小学的教育体系建设方案,那学校运行起来可就简洁明了、有迹可循了。
至于教案也有用。
在当下找到八十年代教师的教案和备课本还真不容易呢。
当然,听牛进步的意思,他们出具的建设方案是针对六十年代的农村校园。
这样也没问题,对于八十年代的农村学校建设工作还是具有很好的指导作用。
八十年代距离六十年代挺远,可是七十年代是教育发展空窗期。
所以六十年代的一些东西在八十年代依然能派上用场。
看到杨建设对自己收留的老文案感兴趣,牛进步并不吝啬,反而有些高兴。
毕竟是一堆时下毫无价值的文字资料,还能有人对它们感兴趣,就证明他的收藏工作没有白做,所以他对此还挺开心的。
杨建设跟着他回家,他从自己做的书柜里拿出一摞的教案本。
教案本已经发黄,但平日里保存挺好,纸张没有发脆没有发霉,只是有虫蛀痕迹。
甚至杨建设打开一本教案,里面就有活的衣鱼。
杨建设下意识要拍死它,牛进步赶紧阻拦他:“别,别伤害它,给我吧。”
他拿走这只衣鱼放生了。
杨建设提醒他:“这是衣鱼,会吃你书本的。”
牛进步露出无声的笑,然后说:“我知道,但它们还有另一个俗名叫书虫。”
“你看见了,我这家里冷冷清清,这样有书虫来陪伴,对我来说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至于它们吃书本?吃吧,这里的书本都是没有价值的东西,能养活书虫也好,总比等我死了被人付之一炬或者打包卖给破烂站要强!”
语气平淡。
然而透露着一股凄凉。
杨建设翻阅着一本本的文案,说:“牛老师,谁说它们没有价值?”
“它们挺有价值的,你卖给我吧,我需要这些文案,需要它们指导我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