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坳生产大队的条件好,卫生所规模挺大,它是个小仓库改建的,在70年翻修过,仓库变成卫生所大厅,里面摆放了十来张病床。
它的地面都用水泥找平过了,比不上杨建设在18年看多了的木地板和大理石地面,但在当下却已经足够场面。
诊所南墙靠窗户位置用柜台圈了起来,这算是诊室,大夫平时就坐在里面给病人看诊。
后面有药柜,一溜的木头药柜子擦拭的干干净净,有中药药柜,有西药货柜,药味从这里散发出来,弥漫了卫生所,让它充斥了一股独特的气味。
杨建设推门进去,面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字很大、很多:
卫生工作是一件关系着全国人民生、老、病、死的大事,是一个大的政治问题,党必须把它管好。
这是1950年8月国家发布的《对第一届全国卫生会议的指示》中的一句话,是毛主席说的,以此为方针确定了国家给人民健康托底的政策。
之后的51年,国家就开始在区县、乡镇、村等各级卫生机关采取公办、公私合办、民办公助、联合诊所、医药合作社等发展形势。
其中,51年4月卫生部发布了《关于健全和发展全国卫生基层组织的决定》,里面明确指出:
要在建立健全县卫生院的同时,逐步建立区卫生所,实现县有卫生院、区有卫生所、乡有卫生委员、村有卫生员。
后面慢慢的,随着一五计划、二五计划的完成,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国家逐渐就把各级卫生单位下放了。
最终,做到了村村都有卫生所。
不过林家坳这卫生所是在六十年代成立的,还是那个原因,林家坳是个大地方,它现在不是乡镇和公社,但在职能上承担了类似的责任。
所以,杨建设挺羡慕林家坳这个地方。
人家就不担心会被迁走,也不担心被并队,甚至他们还欢迎并队。
因为是别的队并入他们大队。
卫生所里很热闹,这里生了炉子,不少老人在这里烤火拉家常。
还有一些人则是来看病,病床上几乎都有人,有躺着的有坐着的,都在聊天,氛围融洽。
当然也有人在折腾,小孩们在折腾。
上了年纪的大夫正在坐诊,他优先给小孩看病。
倒不是爱护孩子,而是小孩们太能折腾了,特别是有些发炎了得打青霉素消炎,这个要做皮试,而皮试很疼,小孩们压根遭不住。
卫生所的大夫是外来人,叫苏名堂,社员们都说他有名堂,因为他的医术确实不错。
农村的卫生所有个问题,就是小杨家遭遇的问题,或许当地有人在五十年代推行赤脚医生政策的时候去学习,成了一名赤脚医生。
可现在没有新的赤脚医生了,要当医生当大夫得去上中专、上大学。
这就导致卫生所很容易断了传承。
小杨家就是这样,以前杨满福老爷子的大儿子是赤脚医生,可是去世了,就这样队里后来便没了医生。
生产队没了卫生所很不方便,社员们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只能忍着,忍过去就算了,忍不过去很容易发展成大毛病。
林家坳的情况要好不少。
苏名堂的小儿子要接他的班,小时候他儿子就展现出了对医学的兴趣,跟着他看诊。
后来初中毕业碰上懂上动荡社会,他便辍学回家跟着老爹来贴身学习了。
到了今天,小苏大夫也算是出师了,有时候苏名堂不舒服或者晚上有病人起不来了,往往是他出马去看诊,慢慢的也有了口碑。
这也是杨建设羡慕林家坳的地方。
人家这生产大队怎么就发展的这么好呢?
此时小苏大夫没在家,应该又是出去看诊了,苏名堂在给孩子看病。
他是中西医结合治病,问闻望切,然后再上仪器检查。
什么仪器?
一是手电筒二是听诊器。
就这样,诊断结果不断说出来:
“小孩最近吃什么了?积食了,我给开点酵母片和开塞露,回去让他吃酵母片、屁股上塞开塞露,别用反了啊……”
“嗓子疼?嗯,扁桃体发炎了,你过来看看你小孩发炎情况,挺厉害,都长白苔了,这是溃疡!吃点消炎药吧。”
“开水烫着脚了?你冬天不小心点?孩子能让他靠近水壶吗?我看看破皮没有,还行,用凉水冲了吗?继续冲!先去冲半个钟头再过来开药……”
老大夫上了年纪但手脚麻利,短短几分钟就搞定了几个病情比较轻的孩子。
在他身后放了个小架子,上面是不透光的褐色瓶子,里面散装了药片。
老大夫手边有一些褐色的纸,开了药方他便撕下一块来从褐色瓶子里拿药片,包起来交给家长回去吃药。
还有的孩子得打针,打青霉素,这是卫生所里的神药。
这些青霉素是用生理盐水冲药面面,先做皮试。
一个小孩估计第一次打,还不懂什么叫怀疑人生的痛,他看着苏名堂拿着针管过来还得嘿嘿的乐。
因为他妈刚给他一颗糖,现在他正攥着糖在憧憬着吃糖时候的快乐。
然后,针管打入皮下……
这孩子是嗷嗷的哭,糖都给扔掉了!
看着他皮肤鼓起个小包,杨建设体会过他的痛,站在旁边一个劲咧嘴。
还有小孩要打屁股针,他被这一幕吓坏了,死死拽着裤腰喊叫:
“我不打针!爷爷我不打针!我听话,我不馋了,我不打针!”
他爷爷被整的哭笑不得,只好劝他说:“你打屁股,不疼。”
小孩还在哭:“我不打,我就是不打!”
苏名堂悠悠然的说道:“你这一针非打不行,我告诉你,你老老实实挨了这一针,等你回家跟你爸妈说你很勇敢,可以让你爸妈给你煎个鸡蛋饼吃。”
“你要是不老实,那打针的时候折断了针头,针头会进入血管,顺着血液流动进入你心脏。”
“我以前去县医院的时候就看见有这么一个小孩,哎呀,当时他可遭罪了……”
小孩吓尿了,真是两股颤颤。
他爷爷给他扒拉下裤子露出夏秋晒得黑漆漆的腚锤子,他两条腿不住的哆嗦,带动胖胖的腚锤子也哆嗦。
苏名堂用镊子夹了一块酒精棉在他屁股上消毒。
这孩子哆嗦的更厉害了。
杨建设很理解他。
打针前的酒精棉消毒是老百姓能接触到的酷刑,它给人的心理压力很大。
类比一下,这玩意儿就跟战场上发现自己被枪口给指着一样。
不过他这一针确实不疼,苏名堂又是老大夫,一针插上去拔下来。
小孩没反应过来,趴在他爷爷怀里哭着问:“啥时候打啊?”
“打完了。”苏名堂笑道。
然后杨建设从这小孩脸上,愣是看到了劫后余生的那种表情。
紧张转为快乐,惊喜,释然……
反正这孩子提前体会了人生中峰回路转的感觉。
而那个打青霉素的小孩心态则崩了。
为什么别的小孩打针不疼,为什么我的这么疼?
然后他就闹腾的更厉害了!
苏名堂是个好大夫,脾气很好,或者说他已经免疫患者的反应了。
他带着针管回去,将针头扔进一个铝饭盒里。
盒子里已经有了一些针头,他给放到炉子上煮了起来,进行高温消毒灭菌。
这些活本来都是早上要干的,可是冬天病人多,针头不够用了。
物资匮乏!
杨建设便想到了新的赚钱之道……
18年充沛的可不止是生活物资,还有医疗物资!
不过苏名堂不一定敢找他买针管等医疗用品,更别说找他买药了。
杨建设找他买草药没问题。
因为苏名堂现在就是林家坳卫生所的主人,对于卫生所里的药物,他可以做主。
从1951年开始,国家实行合作医疗制度,一种依托于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制度。
但在1978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出现使得这种与集体紧密相连的医疗制度受到巨大冲击,包干到户使农民对土地拥有了自己的经营权,收入的提高使原先以集体经济为依托的合作医疗发生动摇。
同时,卫生部把它当做动乱年代“极左”产物而排斥,一些地方还把“合作医疗”看作是在增加农民负担。
就是在这样经济和政治的双重打压下,合作医疗开始大面积解体。
赤脚医生开始以联合办医、个人承包的形式开业,生产大队将卫生所承包给一般社员或赤脚医生并定期收取费用。
星州县也在1981年开始允许个人承包卫生所,林家坳的卫生所就被苏家给承包了。
苏名堂的中医水平比他的西医水平要高,他擅长熬中药。
只是中药苦涩且见效慢,他一般给大人用,给小孩用有难处:
一难孩子不懂事,不肯喝中药;二难小孩治病得快,他们不像大人那样懂事,自己病了自己扛,他们病了往往会整的全家都遭罪。
苏名堂这边看完孩子后开始看大人,然后便给抓中药回家自己煎药,还便宜,还能治病根。
这里不少人是从外队来的,真正属于林家坳生产大队的不多。
他们信任苏名堂,因为卫生所被个人承包以后,不少人是没有医德的,他们承包卫生所是以盈利为目的,所以重治疗轻预防,甚至胡乱收费。
像苏名堂这里,他给铝盒里的针头消毒后便放了个铁皮杯子上去,往里倒入了一些醋。
煮醋挥发到空气里以预防感冒。
老爷子将自家的醋煮上,来看病的人都能跟着沾光。
便有人赞叹老爷子的大公无私:“还是苏大夫有医德,给咱看病收费低,还允许赊账,现在又自己掏腰包给咱防感冒,哪像我们队里的卫生所?”
“草!”
一个老人问他:“你是东曹家的吧?那你们卫生所是让曹瞎碰子给承包了?”
“对。”这人点头。
老人立马摇头:“那你以后有什么小病小灾的还是来苏大夫这里吧,曹瞎碰子这个人不行,除了看见钱和票券的时候他眼睛能睁开,其他时候都是闭着眼的。”
东曹家的病人很沮丧:“是啊,以前他拿卫生单位还有我们队里给他的工资、工分,还能老实点,现在他自己承包卫生所了,真是无法无天!”
不过他们很快又想起自己所在的这家卫生所也是被私人承包的,又赶紧找补:
“要是承包卫生所的都是苏大夫这样的好大夫也行,就怕被二鬼子、白匪的后人给占据。”
“是啊是啊!”
“没了毛主席、周总理,咱老百姓以后要受苦受难了。”
苏名堂淡淡一笑,说:“大家也别这么灰心丧气,不要这么悲观。”
“是,前年开始,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体制废除了,大队一级卫生机构可以私人承包了,但国家现在发现了问题,又开始鼓励大队集体办了。”
“我儿子这次去县医院学习,听说政府正在改进这方面问题,以后会有公社卫生院往生产队、生产大队派设医疗点。”
“反正,咱们要对党组织有信心。”
杨建设借机说话,道:“对,其实基层医疗改革还是有必要的。”
“你们看,现在咱们农村卫生组织扩大了自主权,实行了多种形式的责、权、利相结合的责任制,打破了大锅饭,是有一些大夫没有医德借用卫生所来赚钱,可是更多的大夫是有医德的。”
“他们解放了自己的劳动力,变得更有积极性了,这对咱老百姓来说是好事。”
“不过,区县一级往上的医院肯定不能让私人承包,必须得是国家经营,毕竟承包个卫生所的行为可以由老百姓完成,承包大医院的不可能是老百姓,那必然是资本家。”
“咱们还是需要警惕资产阶级复辟啊!”
苏名堂听了他的话后诧异的看过来,笑道:“呀,是建设啊——应该叫你杨队长了,是吧?你现在是你们生产队的队长。”
他的态度变得稍微热情一些,指着杨建设对其他人说:“听听,这当了队长的人觉悟就是不一样,眼光比咱们看的都要远、都要准。”
杨建设笑着摆手:“这可不敢,我也只是平时多看了几份报纸而已。”
苏名堂问他:“杨队长过来是什么事?你哪里不舒服?”
“他壮的跟一头牛一样,我今天还看见他一下子把林勇给摁住了,就跟摁住个小鸡仔一样。”有人上午见识过他擒拿林勇的英姿,便帮他吹嘘起来。
杨建设可不希望外界夸大自己跟林勇的矛盾。
他赶忙找回话题说:“二哥那是跟我打闹呢,要不然我能拿住他?”
“另外什么,就是苏大夫,我过来是买点草药,买点陈皮啥的,你这里有吧?”
苏名堂说:“有是有,你买这个干什么?你们队里的杨满福家里就有上好陈皮,你找他买呀。”
杨建设暗道我早就已经买光了并且卖掉了。
这话不能说,他便找了个理由说:“福爷家里的都是几十年陈皮,珍贵呢,我需要的是三五年的陈皮。”
苏名堂点点头:“那你找我真找对了,要多少?”
杨建设说道:“你能卖多少要多少吧。”
苏名堂诧异:“要这么多?我能卖你二十斤。”
杨建设猜测的不错,卫生所被私人承包后,赤脚医生们就不再只有这么一个身份,他们还成了商人。
商人喜欢做生意。
苏名堂每年会自己晒陈皮,也会去市里的中药交易市场进货,所以他手里不缺这些东西。
三年和五年的陈皮也不便宜,三年的就要一斤十元的价格了。
不过陈皮晒过后分量轻,一斤陈皮能买一大袋子。
杨建设先买了二十斤陈皮。
老马那边肯定能吃下这些货。
他答应的痛快,苏名堂那边琢磨了一下子,然后问他:“你光要陈皮吗?我这里还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买?”
杨建设好奇的问:“是什么好东西?”
苏名堂去后院进卧室,然后拿出个小木盒,打开后给杨建设看:“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