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冬天,好像每场雪都下得铺天盖地。
中山路两旁有楼房也有平房,这些平房都是老房子,一长排横列着,被一些国营单位改造成了宿舍。
老房子屋顶的造型是人字形,上面瓦片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糠’了。
毕竟这种房子盖起都有半个世纪以上,而半个世纪之前的砖瓦烧制技术还很勉强,生产出来的砖瓦时间长了便只能勉强的用。
于是这种情况下,雪一下大屋里人是能听到屋顶传来的咯吱咯吱异响的。
也是这种情况下,雪停下后,大人得去给屋顶铲雪,否则太厚的积雪一旦冷冻会变的更重,从而让水泥桁条不堪重负。
此时有些人家的大人下了班便在给屋顶扫雪。
他们用自制的长铲子——长竹竿的一头绑上弯折的扫帚头,将屋顶上的积雪扫落。
孩子们仰头看着白雪飘飘洒洒的落下。
然后期待着屋檐下的冰挂。
冰挂落地,乒乒乓乓清脆作响,那对他们来说就是冬天的声音。
杨建设也很喜欢冰挂落地的声音,但他现在更震惊于野摊大夫的声音。
他吃惊的问:“你竟然师承初龙胆大夫?”
野摊大夫也很吃惊的反问他:“是啊,住这里的人都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杨建设想了想,问道:“那你怎么还在初龙胆大夫的地头上摆摊做生意?你这样跟他不成竞争对手了?”
野摊大夫笑道:“你这话说的,我们是大夫,不是个体户、资本家。”
“我小时候随着我父亲学过医书,当时刚学的实话我父亲就告诉我,行医者不能图钱,那时候我天天要默写一些古之先贤的名言警句,其中就有这一句——”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所以我在这里摆摊,初老师一点不在意,因为我们都在为人民行医看病嘛!”
杨建设盯着这野摊大夫。
如果他的话是心里话。
那么陷害初龙胆的事肯定不是他干的。
甚至自己怀疑他干这种事,就有点侮辱这人了。
他试探的问大夫:“那你摆摊是干什么?就是为人民服务?”
大夫怀疑的看着他问:“你到底是来查户口,还是来看肾虚的?”
杨建设说道:“我不是来查户口的——不是,我也不是来看肾虚的!”
“嗨,反正你听我说,大夫,我这边真有要紧事。”
“这要紧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野摊大夫真是茫然了,“我在这里摆摊目的很简单,为了打响名气,为了给我的诊所招揽病人呀,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杨建设说:“可你不是说了吗,你说那什么,噢——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野摊大夫搭了个二郎腿,疑惑的看向他:“我说你这位同志,你怎么回事嘛,你有点古怪你知道吗?”
“我告诉你,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这是我们医师的愿景。”
“可愿景它就是愿景,它不可能成真,所以我得吃饭、我得赚钱,我从小学医到今天,我还为此攒钱准备开诊所……”
“那你还没有开诊所?”杨建设一下子抓到了重点。
野摊大夫顿时有些尴尬:“这不是没凑够钱吗?其实我医术已经到了,等我攒钱租门头、买药材的钱,我就可以开诊所了。”
杨建设一听这话顿时明白。
自己找错人了。
这个野摊大夫连门头都没有,不管他是不是初龙胆的弟子,他跟初龙胆都没有利益冲突。
另外他还没有进货中药材,也压根没法往销售进中山路卫生所的中药材里投毒!
这样他放松下来,随意的问道:“那你在这里摆摊能赚到钱?”
野摊大夫叹了口气:“能,只是赚的少一些。”
“不过没关系,摆野摊可以赚钱也可以打响名气,一举两得,一石二鸟,可以!”
后面这句话,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在给自己打气。
杨建设看了觉得好笑。
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找个诊所去当大夫呢?好歹可以拿工资,还能学到东西,如果你本领到位,一样可以打响名气。”
野摊大夫斜睨他:“你真有意思,你怎么问问我,为什么不去市立医院当大夫呢?”
杨建设反应过来,疑惑的问:“市立医院很难进入我知道,普通诊所也很难吗?”
野摊大夫说:“不那么容易,因为人家诊所、卫生所都是满员了,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个赤脚医生,人家的单位里不需要赤脚医生。”
杨建设的心思顿时活泛起来。
他趴在桌子上问野摊大夫:“大夫,您怎么称呼?”
野摊大夫说道:“我姓毕,毕业的毕,叫毕大路。”
杨建设又问:“听您口音,不像是我们琴岛本地人?”
野摊大夫已经很不耐烦了,但调理肾虚体质背后所代表的金钱数额让他不得不克制自己的脾气:
“我不是你们琴岛人,不过我跟着初老师学医,以后准备留在这边发展着试试,毕竟改革开放了,琴岛机会应该挺多的……”
“那你家里人呢?”杨建设问道。
野摊大夫说:“你问这些干嘛?我家里人在老家嘛,等我在这里站稳脚跟了,再把他们接过来。”
“行了,同志,咱们言归正传,你‘啊’一下,我看看你舌苔……”
“我舌苔不用看,我不肾虚,你看,我龙精虎猛的。”杨建设摆了个健美姿势。
野摊大夫露出和善的笑意,说:“首先,我没说给你看肾虚。”
“其次,肾虚是内虚,有些大小伙子膀大腰圆、五大三粗,可他们就是内虚!”
杨建设说道:“不是,毕大夫,我想问一下你,如果现在有一家诊所想让你去当主治医师,你想收多少钱的工资?”
野摊大夫终于不再纠结于他的肾虚。
他猜到了杨建设的用意,试探的问:“同志,您、您大小还是个领导?”
杨建设微笑点头。
野摊大夫咳嗽一声赶紧放下二郎腿坐直身子,说道:“那个领导同志,我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做过大夫,不过是赤脚医生,呵呵,让您见笑了……”
“不笑不笑。”杨建设摆摆手,“你说你对工资的预期是多少?不要废话,痛快一点,直入主题。”
野摊大夫略有迟疑、略有激动:“领导,我要是没猜错的话,您单位准备招我过去上班?”
杨建设点头:“对,你没猜错,所以你对工资预期到底是多少?”
野摊大夫说道:“领导您是痛快人,那我也痛快的说。”
“我可以按照工人工资分级来领工资,刚去就是二级工,津贴、物价补贴和粮贴都好说——不过得管吃管住。”
杨建设说:“二级工现在月工资是37元?这不行、这不行,这个工资水平太低了。”
“没事,我看新闻上不是说,今年国家要出台新的《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工资制度改革方案》吗?到时候按照国家方案来修改就行了。”野摊大夫露出一个非常纯良的笑容。
这事杨建设也听说了,国务院今年要公布全新的《国家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工资制度改革方案》。
不过具体怎么改革还不太清楚,新闻上播报说这次国家要出台规定,说机关和事业单位人员工资会由四部分组成:
基础工资、职务工资、工龄工资、奖励工资。
工资制度改革应该从下半年开始实行,但真正推行下去得等到明年了。
杨建设摆手:“不行,37元现在够干什么的?”
“这样,我做主了,你去我们单位的卫生所担任主治大夫,每个月基本工资,50元!”
“另外还有全勤奖、工龄工资、奖励工资等等,我可以保证你每个月的收入不会低于100元!”
本来听到他上半句话,野摊大夫还挺兴奋的。
可等听了他下半句话,这家伙直接怀疑杨建设身份了:
“不是,领导,你是认真的对吧?你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杨建设严肃的说:“绝对不可能拿你开玩笑!”
野摊大夫舔舔嘴唇,疑惑的看向他:“那您是什么单位?在什么路上?”
杨建设说:“我是琴岛小杨家生产队的队长,我们生产队在星州的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景色优美、人民淳朴……”
“什么!”野摊大夫下意识站了起来,满脸惊愕,“你还说你不是拿我开玩笑?!”
杨建设听到他的话后不高兴了:“我怎么拿你开玩笑了?”
野摊大夫说道:“我在琴岛市里行医,以后要开诊所的,结果你要带我去农村当、当赤脚医生!”
“我要是愿意当赤脚医生,我留在我老家就是了,还来琴岛干什么?”
“噢,我在我老家当赤脚医生,背井离乡来了琴岛还是赤脚医生,那我不是白背井离乡、白来琴岛啦?”
杨建设问道:“你在老家一个月能赚一百块吗?”
“你在老家能广泛接触到医书、精进医术吗?”
野摊大夫了无兴趣的说:“一百块钱是不少,但也不是什么大钱——算了,你还是伸舌头吧,我看看你舌苔……”
“一百块钱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去我们生产队当大夫,可以接触到很多医书!”杨建设打断他的话。
野摊大夫问:“怎么了,你们农村还有图书馆?”
杨建设说道:“别看不起我们农村,我只能告诉你,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你自己想清楚,去我们生产队第一可以拿到高工资攒钱,攒钱多了可以回琴岛开诊所。”
“第二我们那里人不少,你可以增加自己的实践经验。”
“第三我可以给你提供各种医书,不光是中医也包括西医、现代医学,这样你可以精进自己的学问和医术。”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你可以在我们生产队收获一个光明的未来!”
野摊大夫略有心动,但还是摇头。
他不信杨建设的话。
杨建设也知道他不信自己的话,因此拿出了杀手锏:
“你觉得我不靠谱?你不相信我的能耐?”
“那我可以向你证明这些!”
“实话告诉你,我知道你老师初龙胆遇上了一件大麻烦,我不救他,他的卫生所要倒闭、他更是必死无疑!”
野摊大夫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得去市立医院看精神科了,我这里治不了你的毛病。”
杨建设冷笑一声:“我刚才说的话很好验证,但我就问你一句,我的话要是可靠、我的能耐要是超出你的想象,你怎么办?”
野摊大夫说:“那我就跟你走,去给你们生产队当赤脚医生!”
杨建设伸出手:“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野摊大夫掷地有声的说。
杨建设说:“毕大夫,热烈欢迎你加入我们生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