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早上下到晚上。
差不多是入夜天黑时,风停了雪住了,飘零了一天的风雪停下了。
这倒是很映衬小雪这个节气,今天的雪下的很小,只是断断续续、飘飘洒洒,最终给大地、给屋顶盖上了一层白色。
银装素裹的世界出现在黄海之畔。
唯有黄海依然湛蓝浩瀚,不染杂色;只有黄海涛声还是浩浩荡荡,无有杂音。
天色黑下来,渔村里断断续续的亮起了灯火。
昏黄的烛光和煤油火光透过窗户驱散了房屋前后的一些夜色。
光不是很亮,但足够温暖。
家家户户的烟囱飘起了白烟,雪后的空气澄净而清新,于是当炊烟被海风吹乱的时候,整个生产队都笼罩在了烟火气里。
可是,火光和炊烟无法驱散渐浓的寒意,入夜了,气温开始下降了。
生产队里关系要好的汉子们便三五相约,你带上酒我带上肉,找个伙计家里坐下,炒一盘花生米、炖一盆小土豆,再把中午省下来的羊肉切上一盘,很快凑成一桌好酒席。
中午煮羊汤的羊骨头还没有扔掉,家家户户拿两根回去,然后放到锅里煮一煮,多煮上一会还能再煮出点羊汤来。
于是这时候来一碗热羊汤、烫一壶小酒,汉子们一边吃喝,一边聊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微醺的时候,便是渔家好生活。
杨建设这边孤身一人,不是没人找他去吃饭,是他中午喝醉了,晚上了才迷迷糊糊的醒来。
醒过来后他家门口挂着一袋子蒸好的地瓜,是杨建山送过来让他喂狗的。
德牧是他家的恩狗,杨家广讲究,让他拿地瓜过来给狗当谢礼。
杨建设热了地瓜、热了烤肠又下了一碗面,他把地瓜扔给德牧,德牧不挑不拣,低下头老老实实、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锅里还有一扇猪肺,杨建设拿出来,德牧顿时抬头看去。
猪肺往左移,德牧目光往左看。
猪肺往右转,德牧跟着往右看。
杨建设跟它说:“你以后有名字了,叫羊敌,知道不?”
德牧规规矩矩的坐着、认认真真的看着。
坐在猪肺跟前看着猪肺。
杨建设教它说:“你以后叫羊敌了,这是个好名字,人中猛将叫万人敌,你是狗中猛犬就叫羊敌,明白不?”
德牧歪歪头疑惑的看着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杨建设说道:“羊敌,站起来!”
“羊敌,趴下!”
“羊敌,打个滚!”
羊敌毫无反应,又去看猪肺了。
这样杨建设没兴致了,悻悻的说了一句‘傻狗’把猪肺扔给它。
羊敌顿时开始狼吞狗咽。
杨建设自己也开始狼吞虎咽。
家里还有羊肉,生产队分给他的一份他还没吃。
但冬季既冷且燥,羊肉又温热,按照中医理论,不论是阳虚还是素体平和的人总吃热性食物,必然也会有损阴液。
男人的阴液很重要!
所以杨建设遵循秋冬养阴的原则,并没有继续吃羊肉,否则吃的过于温燥,就是虚不受补了。
他用冻大虾和萝卜做了个萝卜炖大虾,温中驱寒,温而不燥,化痰消积,润肠降脂,最重要的是,滋阴补阳!
就在他吃的开心的时候,羊敌猛的抬起头看向门口。
下一步有人敲门了:“队长,醒了啊?”
杨建设去开门:“家旺叔,啥事?”
来人正是杨家旺。
杨家旺进门颓然叹了口气:“唉,队长。”
“你今天算是刚上任,唉,是你的好日子,我本来不想上门麻烦你,唉!可是,唉!”
短短一句话,叹了四五口气。
杨建设说道:“这又不是结婚娶媳妇,什么好日子赖日子的。”
“我当了队长是给咱社员服务的,你家里我婶子和我三奶奶又闹腾起来了?”
他刚才在屋里门窗紧闭还听不见什么,此时出了门海风一吹,听见了一些来自村西头的吵闹声。
杨家旺家就在村西头。
听了他的话,杨家旺苦着脸继续叹气。
杨建设知道要轮到自己出马了。
他得去调解队里的家长里短、婆媳纷争了。
这活他是第一次干,心里有点虚,但还是表现的很淡然:“我回去拿一件衣裳披着,然后咱路上说说今天怎么回事。”
他去拿了父亲留下的军大衣披着身上。
装作大人的模样。
路上杨家旺说道:“今天队里不是分了羊肉和饼吗?中午头家里没吃,我媳妇想等着上初中的闺女回来吃。”
“刚才我去了公社,等初中放学了去把我家小妮儿给叫出来带回了家。”
“然后我娘听见小妮儿的声音便过来了,往炕上一坐,说是给小妮儿送羊肉、送大饼,唉,这可是戳了马蜂窝!”
说到这里,杨建设皱起眉头:“家旺叔,就因为老婆婆过来给闺女送吃的,我苗婶子就跟她干起来了?”
他说完停下脚步,面色肃然:“苗婶子什么人,我大概是清楚的。你是什么性子,我也是清楚的。”
“所以你要找我调解家庭纠纷你就得说实话,别把我蒙在鼓里糊弄我!”
杨建设毕竟是在生产队里头长大的,虽然以前不管队里事,但队里什么情况、社员们什么情况他都大概了解。
拿杨家旺的老婆苗玉孝来说,其实苗玉孝是个挺好的妇女。
这年头的婆婆们有个不好的风气,她们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以前旧社会,婆婆喜欢拿捏儿媳妇。
如今媳妇们当了婆婆,她们也要拿捏儿媳妇。
杨家旺的母亲便是这样的情况。
她有事没事总喜欢拿结婚时候‘三转一响’的彩礼来说事,还给儿媳妇起绰号叫‘四大件’。
这样谁家媳妇能受得住?
所以苗玉孝三天两头跟她吵架,最后气不过了,就把结婚时买“三转一响”的钱加上利息给攒起来,一口气塞给了婆婆要分家。
杨家旺的母亲婚后早早没了丈夫,之后的日子都过在儿子身上,她自然不答应,当时又哭又嚎,没少来找杨家兴主持公道。
但清官难断家务事,杨家兴只能去调解婆媳关系。
婆媳闹太凶的时候,他便用个人威望来压制住婆媳俩的火力输出。
这样导致了一个问题,矛盾像弹簧,不解决它而是一味压制它,只会越压越厉害,矛盾越来越大。
最终在前几年的时候,婆媳有一次又闹大了,当时杨家兴带队出海作业了,没人调解两人矛盾,两人干了起来。
恰好,当时杨家旺的二妹回娘家,她对这个嫂子最不满,因为大哥娶媳妇等于用她换亲——买三转一响的钱,有不少是用她男人送上门的彩礼钱。
所以那天趁杨家兴和队里有威望的人不在家,娘俩就在当天夜里叫回了也嫁出去的小女儿,将儿媳妇狠狠地打了一顿。
这一架打完,肯定得分家了。
杨家兴回来后得知此事大怒,上门去责骂了杨家旺和母亲。
然后将杨家房子居中给建了一堵土坯墙隔开了,老太太住东户,杨家旺一家子住西户。
在杨家兴的主持下,杨家旺两口子立下字据,以后每个月都给老太太送饭并在逢年过节给上养老钱——可以不住一起,但得负责养老。
婆媳分开了,加上杨家兴有威望,最近四五年闹的少了。
如今杨家兴去世,婆媳两个又闹起来了。
而且杨建设猜测,这次闹恐怕是婆婆找事,因为苗玉孝没道理在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主动挑事,特别是女儿还回来了。
他明白一个道理,爹娘不会把孩子当武器去对付别人,爷爷奶奶却会这么做。
特别是在杨家旺家里更是如此,早年还是大集体的时候,社员都要上工去赚工分,苗玉孝当时便领着大的、背着小的干活,不让两个孩子跟奶奶。
因为老太太会挑唆孩子和她的关系。
面对杨建设的逼问,杨家旺急忙说:“不是,队长,你说你婶子这个人吧。”
“我娘到底是个老的,家里有点事忍着点让着点不就过去了?唉,她非要吵吵得让左邻右舍都知道,都笑话我们俩不孝顺——这连我都扯上了!”
杨建设不客气,直接指着他鼻子说:“就冲你这番话,你家里闹成这样就不屈!你这是大老爷们说的话?是一家之主的态度?”
接着,他的语气严厉起来:“我跟你说,家旺叔,我叫你一声叔叔,那是辈分、那是我懂礼貌。”
“但现在我是生产队的队长,你要请我去帮你解决家里难题,你得把情况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否则到时候不光解决不了你家里问题,还会导致问题更严重!”
杨家旺说道:“我明白、我明白,队长,我还能……”
“你明白的话就把这次闹腾的事说清楚。”杨建设停下脚步。
杨家旺说道:“也没啥,就是我娘想小妮儿了,我把她从初中接回来,她便过来看看小妮儿,想晚上让小妮儿去她那里睡觉。”
“奶奶亲孙女,想跟孙女一起睡一晚上,孙女也乐意,你说这事没问题吧?你说这样也不行?”
杨建设点点头。
这要求不过分。
杨家旺也说:“我娘让小妮儿跟她一个炕上睡这没问题是吧?你说以前小妮儿小时候,玉孝她不让孩子过去情有可原,我知道我娘会给孩子瞎说。”
“但现在小妮儿都上初中了,是个有文化、见过世面的人了,这时候谁对谁错她心里一清二楚,所以你说玉孝干啥害怕我娘捣鼓事啊?”
杨建设说道:“那你领我过去,我给你劝劝我婶子。”
“你可劝劝她吧,唉。”杨家旺愁眉不展,“前几天我不是跟你说我想出去上工赚钱吗?”
“这是好事,给家里赚钱的好事,可玉孝知道后急眼了,说我是逃避责任、逃避问题……”
“那你不是吗?”杨建设反问道。
杨家旺愣了愣,悻悻然:“是。”
生产队很小,几步路到了西边,这样吵架的声音更清晰了:
“……我怎么多心、怎么瞎想了?你什么人我不知道吗?满生产队有你这样的婆婆吗?”
“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有你这样当媳妇的?你别光跟我吵吵,你爹娘你嫂子弟妹她们眼里你是啥人你比我清楚,那就我光我看你不行你嫂子你弟妹看你就行了?”
大门没关,一个瘦骨嶙峋的姑娘抄着双手蹲在门外,而左邻右舍的人在里面说和。
当然,她们都知道这对婆媳的关系,外人的说和压根没用。
所以她们明里在说和、暗地里在看热闹。
冬天夜晚漫长又寒冷,她们家里没有电视机又不识几个大字能看书,只能逮着机会看人吵架了。
杨建设看见门外的小姑娘后让杨家旺先进去,然后对小姑娘说:“小妮儿,你奶奶和你妈今天怎么回事?”
这小姑娘自然是杨家旺的小女儿了。
小妮儿怯怯的说:
“我爸从学校领我回来说要吃羊肉,中午生产队发了羊肉,我妈没让我爸吃自己也没吃,给我留着。”
“结果我回来了我妈要蒸饭,看见羊肉不多了,我爸承认是他中午偷偷给我奶送去吃了,说我奶年纪大了,吃不了几回羊肉了,现在有羊肉先紧着她吃。”
“但我奶也没吃,她没舍得吃,给我留着了,让我今晚去她那里睡,在她那里吃。”
“还说、还说她留的多,让我吃不了明天带剩下的去学校吃,中午头吃,让同学都看看,我家生活水平也不差……”
杨建设这下子明白婆媳俩开干的原因。
两人都觉得自己没错,两人又都觉得对方有错。
苗玉孝应该是觉得婆婆拿了自己家里羊肉去吸引自己闺女一起睡,到时候晚上会扒瞎,会给闺女灌输与自己对立的思想。
家旺娘觉得儿媳妇嘴馋,有点好吃的肯定要全给孩子留着,大的、老的不能吃,去吃糠咽菜就行。
当然两人之间或许还有别的心思,杨建设猜不透,这对婆媳乃是生产队的卧龙凤雏,都是人才,那心思可不好猜。
不过他觉得两人好对付,便想了想对小妮儿低声说:“你不用害怕,也不用在外面受冻,跟我进去,我帮你家来解决你奶奶和你妈老打架的问题。”
小妮儿满脸难以置信:“你咋能做到?”
杨建设微微一笑:“我是咱队的队长,没有什么做不到。”
“不过今天得需要你帮忙,你过来,我跟你说说待会怎么配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