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你又痛快吗
秋娘子提着灯给薛止开门。
让了道,他却没过,隔着屏风往里轻淡看了眼,末了道,“她就没说什么?”
秋娘子探不清这些天发生什么,却也知道二人发生了隔阂。
掌印这句话毫无情绪。
她听着却觉得怨气颇大。
秋娘子在宫里谨小慎微惯了,见识过他当年宫变的手段,对薛止其实惧怕更多。
可如今见他七情六欲缚在身上,也颇感慨。
秋娘子迟疑道,“娘娘她……”
江蛮音这些天,确实也没有提及过他,跟平日一样,看书下棋,找些寻常乐子,偶尔见见祁衡。
表面还是如往常的。
只是,秋娘子终究道,“娘娘茶饭不思,消减不少。”
这两个人,没有一个是会人前示弱的。
薛止听这话却恼了,冷不丁来了句:“你当她是为谁神不附体。”
秋娘子一愣,噤声不言。
薛止负手过去,他今儿个穿了常服,袖子带着一袭风,走近安静隔房里,把那静默打碎了满地。
江蛮音就坐在屏风后头,雪白的寝衣,披着乌黑的发,听到动静,转了一下头,抬眸看向他。
她不说话。
薛止冷着一张罗刹面,也不开口。
江蛮音并不想跟他搭这无趣的戏,问他:“来干什么。”
不咸不淡的语气,像随便来了个人,薛止心底那点摸不清的念意被牢牢桎在肺腑里,半点都不能从皮肉上穿破。
看着她手上那盏茶,他眼一眨,轻笑着淡淡道,“我瞧着你也并不伤心。”
江蛮音隔着桌上的花枝,静静注视他的脸,字句认真,“你喜欢看我伤心,我便就偏不伤心。”
屋内有灯光,薛止撑头靠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面容也若隐若现,他好似真的觉得好笑,“我要你伤心做什么。”
“怎么,苏临砚伤了心,你便也会伤心。”薛止慢条厮礼,一点都不像在指控,“江蛮音,你会有这么软的心肠吗?”
江蛮音不去看他,垂眸冷嘲:“我比不上掌印大人心狠有能耐。”
“我看你是犟的要死。”薛止一笑,嘴上也淬毒,不留情面,“其实心底里焦成了一团乱麻,就是不肯求我。”
呼吸稍滞,江蛮音一脸不可置信。好半晌才夹着冷腔笑,“我还要求你?薛止,我在你眼里就是贱骨头一个吗?”
“你不求我还能求谁。”他面庞冷漠,语气傲慢,又有隐隐的压迫感。
薛止直起腰,深色的发有股浓潮的黑,遮住耳骨上的一点银痕,长指有一搭没一搭摸上去,“你便只能求我。只许接我的好,借我的利,知道自己真能附着的人是谁。”
夜色越来越沉,虫鸣螽跃,人心浮杂。
江蛮音自嘲一笑,忽轻声道:“那我求你别在和他争锋相对,你又能答应?”
她还真的有胆子问。
薛止慢笑,语气很怪,“说不准呢,等苏大人和他那老师一起到了阴曹地府,咱家或还为他破个宫禁,烧烧纸钱。”
江蛮音一点也不意外。
他们俩就在这互相讽刺,也真是好笑。
江蛮音把杯子捧在手上,低头:“你动不了他。”
“季长风都回来了,乡武侯明里暗里都要护着自家人,掌印大人是厉害,可你难道真的要因为一个玩意儿不讨你开心了,跟旁的人兵戈相向,两败俱伤。”
江蛮音看着飘浮起沉的茶叶,随意又平静地道:“薛止,你是不是觉得天天吓唬我也挺有趣的。”
“这就是你敢和我对峙的理由。”
薛止笑起来,视线几乎都要凝固在她身上,籍着她的话声往下拿腔作调,“说不准娘娘这嘴里玩意儿真的略讨我心,平白无故让给别人,咱家不乐意。”
江蛮音安静垂下了眼,“您想乐意,还有别的法子啊。”
她顿了顿,微笑着指指自己的脸,一副巧笑倩兮的表情,“找旁人发怒多没意思,不如直接把这玩意儿捏死,再寻下一个可心的,岂不痛快?”
有那么一瞬间,江蛮音好像看到了他冷漠皮下的阴郁裂痕。
不过这裂痕马上变成了满满的恶意。
“不是喜欢他吗?”他道。
江蛮音握了一下茶杯。
薛止陡然凑近了,把她捏住茶杯的手拢住。
他的指尖很凉,像被冰冷的秘银裹上一层坚硬外壳。
江蛮音抬头,看见他的脸,面容迎上灯光,在黑暗中逐渐显露,笔挺的鼻梁,睫毛蕴了一点棕金色,有种玉石的冷感。
“怎么,祁衡羽翼既成,朝堂有后继之人,娘娘,你就可以抛了一切潇潇洒洒去死吗。”
薛止就在暗中看着她,唇角勾起一点弧度:“你死了之后,还怎么喜欢他啊。”
他压了压她的脉搏,指腹略有薄茧,摩挲过她的肌肤。
薛止贴近她的面,稍侧了下头,两人像窃窃私语:“怎么看他的计功谋利,怎么看他汲汲营营,怎么看你心中清白干净的苏大人,是如何走上通天大道的。”
“嗯?江蛮音……”薛止喟叹似的,把她的手腕握在掌心,喜怒不显,“镇静成这个样子,怎么这里跳这么快。”
江蛮音觉得自己的身体迅速冷了下来。
挂在脸上那虚伪的清甜微笑也逐渐淡掉。
她把手抽回去,呼吸都变重了。
江蛮音无声往后缩了缩。
他肩膀很宽,影子映在窗纸上,长长的,沉而凉,牢牢笼罩住她,死死黏在她身上,让人呼吸沉闷。
她在害怕。
她在不适。
仅仅是因为刚刚的,靠近。
薛止发现这个事实后,甚至觉得有些荒诞。
“小贵妃——”他的嗓音有点沙哑,定定望着她。
江蛮音慢慢闭上眼睛,面色苍白。
薛止缓慢的声音很低沉,还夹杂了些不解:“你所求分明近在咫尺,从我手里借来的、得到的东西,是还不够吗?”
“你再多装模作样地讨好我些,事情的发展不会更让你轻松么?”
他其实不介意江蛮音的利用。
顾虑女人的利用,是无能男人才会在意的事情。
他甚至当了长长久久的太监,更不在乎她在自己身上求得多少。
薛止甚至享受江蛮音的曲意逢迎。
即便她是为了别人低下头颅,那也没关系,因为无论如何,那双黑亮明润的视线始终都在观察自己。
他乐意江蛮音看着自己。
不管那目光是好的还是坏的。
反正注视着他就好了。
只是他没想到,人的一生,往后他可以控制,可是从前呢。
江蛮音的从前他插不得手。
于是苏临砚一来,他步步皆输。
还是那三个字,凭什么。
如果说她只是喜欢那矫饰伪行的皮相,惺惺作态的高姿,他就把丑陋的东西剥开,把里面那些糟污给她看。
你看,他们也不是好东西。
那为什么只觉得他薛止一人卑鄙。
她依旧不言不语。
很让人恼火。
薛止心底怨怒交织,里面夹杂摸不清的冷涩,这陌生情绪让他有些难以维持平静的表面。
他摸上江蛮音的下巴,指尖接触的一瞬间,能感受到她肌肤瞬间紧绷,浮上些极细微的颗粒。
过了许久,薛止动动唇角,声调依旧没什么起伏:“娘娘,你还当叶宗青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不知道当年的焚楼案。”
“淳宁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洗朝堂,大兴戾政,要修高烛彩楼,来验臣子顺从之心。御史台反对此事,跟他一干的文官都下了狱,最后只有叶宗青一人,投机取巧,在狱中写下《春秋高楼赋》,大肆赞美之词,献给先帝。”
“叶宗青谄媚君主,被老御史从门下除名,却因此得了先皇赏识,视为股肱大臣,步步高升。”
江蛮音被他扶着后颈压近,抬起下巴,一点一点贴上他的侧脸。
他容颜俊美,棱角宛如雕刻,睫毛根根分明,呼吸交错间,薛止低下头,下颌擦过她的唇角。
然后微侧头,停滞在她耳旁,并没有吻上去:“这样背信弃义的人,在你眼中也远远比我高贵。”
江蛮音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她道:“难道我就是什么好人吗。”
“天下熙熙攘攘为利来往。我是为利,你是为利,他人也都是为利。旁人即便是有对错,我也失去了资格评判。”
薛止却反笑,轻问:“换成他你也会这样想吗?”
江蛮音知道他嘴里的这个他是谁。
她抓住薛止的手臂,想让他放开,又被他掐着下巴抬起。
四目相交,薛止揉了揉她的唇瓣,在上面咬了一口。
江蛮音吃痛地低吟一声。
“江蛮音,你说你不恨我对吗。”他松开手,笑容疏冷,很恶意地道,“那我恨你,如今变成我恨你了,你又痛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