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臣苏临砚,字怀墨。拜见贵妃娘娘。
直觉告诉江蛮音,薛止最近很不对劲。
但她又说不出,这人可疑在哪里。
他向来都是这种姿态,眉目极浅,面容却深邃,下颌高高仰起,俯视之间,尽是目中无人的冷漠。
他的笑也从来都是,似嘲的、凉薄的,撩起眼皮淡淡一瞥。
好像跟往常也没什么区别。
江蛮音对他真的没什么探究欲。
平日的你推我往便罢了,她实在没心情思量这人经历什么,在想什么,或是又起了什么别的兴致。
她对薛止的笑不好奇,对他的伤痕也不好奇。
江蛮音不想触碰他。
薛止想羞辱她,那么辱一寸,或辱一尺,其实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细嚼慢咽亦或大快朵颐,也都没甚区别。
她少时很能忍痛,现在也很能忍受羞辱。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成长。
她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了。
后宫冷清,能留下的侍女太监也讷言敏行,一个个都像纸人,在她面前半点气儿都不敢透。
曾有个欢脱伶俐的女官,会簪花绾发,有清铃笑声,那是江蛮音最喜欢的侍女。
可她太过聪明,察觉到她和薛止的往来。
死在了一个并不瓢泼的雨夜,悄无声息的。
江蛮音猛然惊觉,其实她入宫这些年,手上已经有了很多条人命。侍女、太监、还有不满于祁衡的官员,包括即死的太皇太后。
她手上已经沾了好多血。
这并不是最恐怖的。
而是她恍然也习惯了这种方式,这般利落、干净,毫无感情的处理方法。
听到杀了便是,无用杀了便是,阻碍祁衡阻碍前路的人,都杀了便是。
真的太像某个人。
和薛止逐渐趋同这件事,让她好慌张。
她很怕自己会忘记当年那个,坦坦荡荡,迎朝暮之光,在书院执卷读习,在武场潇洒骑射的自己。
灵光一现似的,她突然想问。
江蛮音,弓箭现在,该如何搭起了?
*
刀枪剑戟,不太可能出现在后宫。
但后面有鹿鸣宴,那是往年春猎的酒宴,是整顿禁军,树立皇权的好时机。
也是祁衡登帝的第一次春狩。
那日,资质尚可的青年武官和勋贵子弟,都会伴驾一同围猎。江蛮音身为后妃,也应出席。
原本她是准备避着苏临砚,称病不出的。
江蛮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柔软纤细,白皙动人。
多可惜呢。
江蛮音不能在皇家校场露面,她派人寻了弓箭,在御花园设了小型武场。不能御马,也不可能耍枪拿刀,便只能射箭了。
这后宫现在是她做主,那快疯了的太皇太后管不了这些。
祁衡也只希望她高兴。
雪已经化尽了,树枝横斜生长,风吹过,有淡黄的嫩叶绽开,雀儿啁啾,柳枝摇曳,是半斛春色。
江蛮音戴上扣弦扳指,挽弓瞄准草靶。
身旁的侍女们噤若寒蝉,生怕呼吸扰乱了她。
江蛮音屏住吐息,微眯双眸,手臂舒展之间,弓弦嗡动,离弦之箭霎时射出,正中准心。
身后扬起了略带惊讶的掌声。
这把弓太沉,她适应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射准一箭,下人们陪她许久,如今看主子成功,也不免叫好。
江蛮音给了些赏银。
她终于在熟悉领域中获得了点愉悦。
江蛮音起了兴致,对她来说兵器都如故友,只要摸准习性,再多练习几次,就能达到浑然忘物的境界。
春寒都阻挡不了她心中的轻快。
江蛮音挽弓瞄准,一箭一箭,越发娴熟,几乎箭无虚发。
她身着窄袖宫服,下面穿得是利于行动的藏色马面裙,发上没有玉饰,显得格外灵机轻巧。
这个时节总是多雨。
金陵烟雨迷蒙,树木被细雨覆盖,洗刷出清亮的透色。这种雨不像雨,更像一场迷溯的雾。
侍女在身旁奉伞,被她拒绝了。
江蛮音才和手中长弓为友,并不想就这么打道回府。随意擦了一下额上的细碎水珠,依旧弯弓射箭。
她好似忘了时辰,雾雨也越下越大,成了狭着风的斜丝,窸窸窣窣。
过了会儿,那个叫长柔的小太监候在身旁,在她耳边说了句,掌印在宫中等候许久。
这句话让她心烦,不慎射中了御花园新开的一枝望春玉兰。洁白的花瓣落地摔碎成泥,被春雨淹透。
江蛮音很烦躁,但又不得不回去。
她从御花园小路行走,带了气性,瞄准开得正盛的花朵就射。
但她也知道射那些开得正艳的,从枝折断,还可以捡回去插在瓶里。
她一路射花,宫女一路捡花,没多会儿就捡起满捧。
眼见已经出御花园,行在宫道上了。
江蛮音也觉得自己滑稽,她仰头看到枝白而发腻的玉栀,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朵,再胡闹就惹人发笑了。
她目光移到高处,挽弓射出,那朵玉栀子还带了两片碧色枝叶,正打着旋儿悠悠掉下。
却没落在地上。
摔在一张天青色的伞面上。
花儿和那支离弓的箭,都被那柄水墨天青的伞弹开,扑碌滚在地上,沾得湿漉漉的。
江蛮音一愣,视线凝在那朵玉栀子上。
一只修长白皙,骨骼明晰的手伸过,在地上摸索,冰凉的雨水滑落,淌过他的手心,又在指尖滴落。
他没捡起那朵花,而是捡起了那支弓箭。
身旁的侍人都很慌张。
但是他们也冷静介绍:“这位是贵妃娘娘。”
春雨如丝,沙沙打湿伞面,他一身广袖青衣,雾气遮掩了面容,看不分明。
他平静递出那支弓箭。
唯有声音清朗,如青玉乱拨,温柔雅淡。
“臣苏临砚,字怀墨。拜见贵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