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怎么不换一个
栀树下一道清隽的身影,雨丝如雾,他弯身时,鸦青衣袍转瞬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了。
他未着官袍,应不是下朝,是从玉禄阁方向来的。
瘦了很多。
总之比那夜初雪,她提着马灯放肆看他时,要瘦削不少。
想来也是,苏临砚进了刑部,担尚书之职,文人当官大都要熬年头,他连跃数级,根基不稳,很容易遭人妒忌。
且听说他执法尤为严厉,得罪不少同僚,近来多遭弹劾,独来独往,与诸多官员都关系冷淡。
他在才子济济的书院,曾是那么受欢迎的一个人。
学子拥簇,师者爱惜。
如今陷入官场纷扰,竟连气质都变得愈发沉肃。
江蛮音已经很克制自己不要打探他的消息,只是祁衡格外看中他,或多或少在她耳边提过些。
与苏临砚在这种情境下的相遇,让她有些无措。
螽斯虫鸣伴着淅沥雨声,衬得此处格外寂静。
恍若这天下已被浓缩成了这块方块之地,只剩他们彼此。
江蛮音怔愣了很久。
久到周遭的氛围,已经略不对劲。
长柔躬身,在旁边轻咳了两声。
这苏太傅还在行礼呢,贵妃娘娘一言不发,难不成是在给这臣子脸色。苏临砚最近确实和掌印争权斗政,推行的法条也处处针对镇抚司,很是嚣张狂傲。
长柔想着,便清清喉咙,道:“娘娘虽为后妃,但已执掌凤印,苏大人应行正拜之礼。”
雨天湿滑,路上泥泞,苏临砚一身衣冠齐整,他竟敢让人行跪礼。
江蛮音冷笑了一声。
这听着像在笑那太监,可她目视方向乃苏临砚所在,竟显得让人有些摸不准心思。
江蛮音将手中的弓递给侍女,面色依旧是一如往日般的古井无波:“本宫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当朝命官行正礼。平身吧,苏大人。”
他平身之后,江蛮音身旁抱花的女侍去捡起地上的那朵摔碎的玉栀,也接过了他手中的箭。
于是苏临砚收起伞,退靠一旁,为她摆驾让路。
宽大的袖袍尽是水渍,雾丝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也打湿了他温润如远山淡墨的眉眼。
尚书大人年轻得过分,也俊郎得也有些过分了。
身后的侍女悄看两眼,便跟着江蛮音一道行走,她弯腰躬身,却听见了窸窣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嘶’了一下。
她看到一条绿幽幽的青蛇,在江蛮音的裙踞上缓慢爬行,那色泽之艳亮,像极竹之青叶,分明是有毒。
苏临砚本立在一旁,垂目不动,却陡然听见一声尖叫。
“娘娘!小心毒蛇!”
他瞳孔骤然缩紧。
须臾之间,只见人群哄作一团,却是苏临砚先反应过来,出手迅速,冷静按住了她裙角上的蛇之七寸。
“别动。”苏临砚轻轻道。
江蛮音一语不发。
他弯腰在江蛮音裙边,把这条蛇捏在手里,青雉被捏住七寸,尾尖挨着他的腕骨焦躁地甩。
苏临砚退后一步,方才道:“娘娘受惊。”
他今天,叫了自己两次娘娘。
身后的侍女和太监惊魂未定似的,连忙向苏临砚道谢,这多吓人,若是江蛮音有了闪失,他们必定小命不保。
苏临砚只敛目道:“臣职责所在。”
手上拿着一条毒蛇还是多有渗人,几位女侍皆目不敢抬,苏临砚思忖片刻,把它收进竹伞里,又将伞柄捆住。
他依旧微垂首,在等江蛮音离开。
可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良久,雨丝更盛,江蛮音向他伸手,那上好绸缎从她腕上滑落,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给我吧,没毒的。”
尽管有些许疑惑,苏临砚却也只能将伞递给她,他终究还是多说了句旁的话:“握紧了,别让它跑出来。”
江蛮音点头,又唤来了身后的侍女,道:“换把伞给大人。”
这柄是宫廷用伞,缎殊红紫二色,皆方五尺,不施绣纹,比他手上的这柄竹绸伞,精贵不少。
待江蛮音走远,他在原地伫立,听了会儿雨声。
他摸了摸那柄新伞,许久,嘴角才勾起一丝无奈的笑。
*
江蛮音回了长明宫,先是把弓箭和花束都安置好,把竹伞挂上,才慢慢往调香的寝殿走去。
薛止不知在那坐了多久。
他颇无聊地翻起了江蛮音的东西,把那些书啊棋啊摆在一处,沉水香也堆在一旁,升起袅袅烟气。
薛止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弹了弹桌上的茶杯,珰珰的清脆响声,他头也未抬起,不知道在看从她那偷的哪本书。
“娘娘,茶都凉了。”
江蛮音径直走入,习惯了他这副鸩占鹊巢的架势:“掌印可以不等。”
她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心中起了反感:“你给我那太监,我不喜欢,想换一个。”
薛止颇惊讶挑了挑眉:“惹娘娘不开心了?”
江蛮音道:“太蠢了。”
薛止笑笑:“娘娘不知,蠢人才最好掌控。”
太聪明了才惹人嫌,只有半聪半傻的,才能让人用着放心。
薛止翻着书页,灯光穿透纸张,能看出澄黄的缱色。
江蛮音心底隐有不好的预感,上前问:“你在看什么……”
她刚贴近,便被一个凌空抱起,薛止在她头顶低沉轻笑,意有所指道:“这本书,纸页都这么脏了,怎么还不换一个?”
是她藏起来的那本东河棹歌。
其实更重要的是,这是苏临砚在书院亲自临摹,送她读习的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