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与虎谋皮(二合一)
江蛮音有些无措,最后只能道:“你本就知道,我不怕蛇。”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轻纱丝帛被风吹拂,离他的手背很近。
苏临砚退后了两步,眉目深邃,“可我不知,你会把它放下来试探我。”
江蛮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喉间滞涩:“初雪那夜,你认出我了吗?”
那晚执灯打量他的小娘子,一身白衣,帷帽蔽面,腕间有一只水色上乘的翡镯,肤白细腻,举止优雅,像高门贵女。
却决不像当年的江蛮音。
苏临砚垂眸,他音色清冷,却也带了股缅怀:“除了你,谁还会喜吃定胜糕。”
分明是,路口小巷随处可见的吃食。
“可我确实没认出。”
苏临砚将视线落在她抱书的手上,那手指柔软,看着如杏花般娇嫩,他轻轻问道,“江蛮音,你手上的茧呢。”
江蛮音不想再让他问了。
她怕他问更多,自己难以回答,亦难以启齿的问题。
明月清风高照,她无所遁形。
江蛮音后悔了。
说好了不要见他,几次碰面,却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控制不住缭乱纷杂的心绪,她不该流露情绪,亦不该问他——
只该叫他苏大人的。
江蛮音只觉心跳愈快,她侧低头,不去看他幽深的眸子,只抱紧怀中的佛经,想要走,“春风薄寒,大人注意身体。本宫……本宫要陪陛下一道撰经,先行一步。”
进也是她,退也是她。
让别人进退维谷的也是她。
江蛮音步伐加快,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与监察院为伍,是与虎谋皮。”
苏临砚嗓音清寒,敲冰曳玉一般,“你便是真的要培植党羽,与人争斗倾扎,也不该是监察院。”
不该是薛止身边那群,雕心鹰爪,噬不见齿之人。
江蛮音,你不怕的吗。
你会被连皮带骨地拆吃入腹。
江蛮音这四年来,从未觉得,春色有多明媚动人。那从朦胧薄雾中裂的一线线亮色,仿佛都是寒刃上的反射。
罩得院落廓影幽暗,殿脊上凌空的鸱吻也被勾出凌厉闪烁的线条。
她怔在原地,开不出口来。
江蛮音声音弱得像喃喃自语,她甚至不知道苏临砚听到没有。
“我没得选。”
她没敢去看苏临砚的表情,几卷空白经书骨碌滚在地上,她甚至也未捡起,直接快步走远了。
胭脂长裙像游鱼一般掠远。
苏临砚伫立在原地,过了很久,弯腰捡起那几卷纸张,微微出神。
他知道自己言重了。
*
祁衡正在禅房抄经,听见叩门声,果然见江蛮音走近来,怀里抱着几卷佛经。他顺势接过经卷,放到自己桌前。
“阿姊又要人陪着抄书吗。”
他将桌前的沉香去了,整理出另一片位置,又无奈笑道,“这次我可不会再给阿姊代笔了,苏尚书眼目敏锐,是真的能看出来的。”
苏临砚是代阁老上课,虽身太傅一职,却要避免锋芒太过,无三公实权,不受俸禄。
故祁衡还是叫他的官职。
看江蛮音失魂落魄的样子,祁衡有些不忍,他沉吟一会儿,又道,“姊姊若真不想抄,我便再努力试试。”
这句话把江蛮音逗笑了,她神思回转,“阿衡,不是这件事。”
祁衡也笑了,伏在桌案,放心执笔书写,问道:“那又是为何。”
屋内只余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直到江蛮音轻声道:“我看到他了。”
此话一落,屋内显得尤为静寂,连书写的沙响都停了下来。
祁衡长睫低垂,突然笑了:“阿姊说的那位故人,其实是心上人吧。姐姐是不是喜欢他。”
案下的兽炉烧着浓浓的香,飘浮起袅袅轻烟。
江蛮音揉了揉额心,黛眉轻弯,也含着笑,“祁衡,你太聪明。”
“阿姊,你太明显。”
祁衡写了几个字,终是没忍住问:“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阿姊,苏锡真的如诗文般美好吗?”
江蛮音也在一旁抄写经文,闻言叹道:“人比景更好。”
可苏临砚今天说的那些话……
他对自己很失望吧。
她抄了两卷,觉得手腕泛酸,撑着额放空失神。
却听到祁衡自语般的轻语:“阿姊,好嫉妒。”
江蛮音一怔。
“是深宫太不值得铭记,所以少时在临安的日子才那么难忘吗。”
祁衡放下笔,起身走到她旁边,俯身蹭住了她,他身着织金龙袍,隔宽袖将头埋在江蛮音怀里,闷声道,“可我只知道皇宫,也只知道应天府是什么样。”
江蛮音摸了摸他的头,叹气安慰:“阿衡。”
祁衡知道自己要被困在皇宫这个牢笼中,永不能解脱。
他甚至把江蛮音也拖了进来。
她曾见过外面的世界,知道宫墙外有多美好。
她也有喜欢的人。
祁衡突然觉得好委屈,少年人脊背的清骨弓起,在她怀里闷声撒了娇:“姨姊……”
他嗅着她身上的新换的檀香,细闻之后,更觉得熟悉,他颇为惊讶地又轻嗅了几口:“你身上的熏香,是苏尚书常用的……”
江蛮音要被吓死了,忙捂住他的嘴巴:“嘘……怎么一点都不帮我瞒着。”
祁衡在她怀里笑弯了腰,二人像少时般又闹成一团。直到天色渐晚,夜幕星河,这房熏炉刚烧热,祁衡准备去别院入睡。
江蛮音原不想让他这般麻烦,但祁衡实在坚持,说寺庙下妃嫔与帝王不可同住,被言官发现了又要遭弹劾。
江蛮音只能作罢听他的。
她洗漱了便要睡下。
禅房简洁通风,山间又夜寒,烧了火盆才不觉得冷。
这熏香很浓,江蛮音觉得身骨都酥软了,正沉沉睡去。
“护驾——护驾——”
“你们是何人——”
刀枪的碰撞声划破天幕,极为尖锐,江蛮音瞬间惊醒。
她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使不上力。
那熏香有问题。
江蛮音只能摔下床,摸索着爬向熏炉,把它摔灭。
她眼前异常模糊,只能看到外面发亮游散的火把,还有刀剑的寒光。
锦衣卫呢,时星呢。
她喉咙生疼,叫不出来。
江蛮音更担心祁衡。
外面充斥着尖锐的叫喊声,乱成一团,佛塔有沙弥敲钟示警,却瞬息又突兀停止,像执钟人被一剑贯穿一般。
江蛮音毛骨悚然,她试图站起,却只能匍匐前进。
窗外人影幢幢,有几个黑衣人扑进来,身形如鬼魅,他们手握弯刀,用刀尖挑开挡路兵卫的胸脯。
鲜血喷涌而出,腥气弥漫,打湿了台阶。
周遭全是凄厉的尖叫,黑衣人下手狠辣,刀刀见血,刀光剑影之间,连许多高僧都被残忍杀害。
江蛮音满目震惊,头皮发麻。
门被闯开,几名刺客登堂入室,同时用充满冷锐寒光的眼睛牢牢盯着她。
江蛮音心跳骤停,她浑身瘫软,汗毛直竖。
这些人先推开了皇帝的门。
他们是冲祁衡来的。
江蛮音竟有些庆幸是自己在此处。
她试图抓握指尖,力气还没恢复,恐惧直擢心脏,那些黑衣人一步步走近,他们手臂一动,刀尖淅沥滴血,露出锋利白刃。
江蛮音脑子里最后想起的一句话是,难道她这一生,死前竟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贵妃娘娘——”
沉着的声音响起,似庙堂大殿的一声磅礴梵音。只见一道高颀身影冲进院落,在廊间提灯取剑,闯入禅屋。
江蛮音咬紧牙关,从地上站起,她迎上那即将落下的刀刃,在交错中夺了黑衣人的刀,挥砍出凌然的影。
她杀了两个人,所有力气都使光了,一息都不敢耽搁,只能用尽全力狂奔。
只见那高大人影冲进屋内,在她身后挡住剩下的黑影,他眉浓目深,被月光映照出锋利苍白的侧脸,黏腻血液顺着下颌滴答坠落。
“苏临砚!你来干什么!”
苏临砚一边提剑挡在她身后跟剩下的黑衣人厮杀,一边护着她后退,几乎是推着她往前跑。
江蛮音听到了他的闷哼声。
她双目通红,又不知哪来了力气,狠狠给了那偷袭的黑影当胸一剑。
药效让她头晕眼花,再也坚持不住,瘫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最后的记忆,只剩那拥她入怀的温暖胸膛,还有马匹的嘶鸣声。
他们进入后山密林游荡躲避,树木高深,是连月色都透不进去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