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你那娘家人
江蛮音醒时,祁衡还在一边蹲着。
胳膊一动,祁衡也凑过来,一双眼在暗中眨啊眨,又攥着自己的腕子,惹得江蛮音低问一句。
“阿衡?你是一夜未睡吗……”
小皇帝越发紧张,心咚咚跳,最终道:“阿姊……我害怕。”
天凉,江蛮音替他披了薄毯,料想祁衡是对最近风声鹤唳的氛围吓到,安慰着:“别怕,动荡在外,内如深井。六部和监察院看着要兵戈相见,其实都按捺不动,在彼此试探。”
宫里日子,江蛮音耐着性子看了许多前朝书籍,她也趁机教导:“帝王之道,便也要这般一栖两雄,以此维衡。”
祁衡不说话,依旧攥着她的手不放。
江蛮音摸摸他脑袋,“还有我在。”
还有我在。
几年前她就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
幼年傀儡皇帝的日子不好过。那时宫里人还多着,太皇太后执掌大权,手底下的内侍不少,对他也万分苛责。
小小年纪,被逼着日日茹素,功课摞成堆,扫一眼,全是杂书,却比人还高,熬得皮肉都青紫。
太皇太后那时候就是想让他死的。
当年江蛮音还不是贵妃,说到底,她那时候入宫,正巧赶上先帝死了。
江蛮音其实本应该是死去的先帝嫔妃,要让祁衡叫一声母后的。
可薛止轻飘飘一句参见娘娘,她就成了安在他身旁的妃子,成了祁衡的妾,荒唐又可笑。
江蛮音在他面前却没有一丝怨怼。
她望着他的模样从始至终都像长辈。
“阿衡,怎这般瘦。”
“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还有我在呢。”
明明那时年纪也不大,刚及笄呢,宫里苛责,就用尽法子传讯给侍郎,求人的话也讲了,头也弯了。
可那时江府忌惮瑞王,并不敢多加庇护。
祁衡那时候就知道,亲缘宗属,其实如此淡薄。
但江蛮音对他很好。
自己的份额留下来,悄给他补身体,夜间掌灯通读四书五经,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教他融会贯通,让他好学知礼。
甚至为他挡过暗箭,不知道有没有留疤。
祁衡当然,万不敢忘。
他也不敢告诉她那些传言。
祁衡努力展起笑颜,浓黑的睫毛一颤一颤,勾着温润唇角,在寂静中问她:“昨夜见到苏尚,阿姊开心吗。”
屋内悄寂一瞬。
祁衡感受到她的气息细长,温而轻,扑洒在他脸上,很低柔,像是在回想。
那应该就是欣喜。
他好像也从中感受到欣喜了。
幸好是在屋里,脸红应该也未被发现,江蛮音小指勾着祁衡的发梢,最后才道了句,“阿衡,我也希望你会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祁衡把这四个字嚼烂,咽进喉咙里,干涸的嘴唇有些裂开,音却带着笑:“阿姊开心,我亦欢喜。”
江蛮音伸出指尖,点了点他尚不锋利的眉梢,叹着气似的,“哎,你还小呢。”
祁衡嗯了一声,“是啊。”
*
舒心于薛止不来烦她的这些天,江蛮音也有些摸不清底。
朝中缺了不少位置,牛头马面也不像以前那样掐着脑袋往里挤,都怕再来一波血清,得不偿失。
苏临砚趁这场肃清,借首辅之势,大兴革制,又实行京察,把三年一举的科考提了前,就为拔擢新人,整顿旧风,准备秋天再开一场恩科。
这也是在打那脉封荫的脸面。
朝野中,一时异声沸沸,尤其以几个老臣为首,说这是败坏了世代相沿的祖制,动了国根,恐遭天谴。
传言苏临砚当着和恩师一般年纪的阁老,被指着鼻子骂了半朝,也就清清冷冷,不偏不倚说了《易经》九字。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这安耐毁誉八风不动的样子,可把那阁老气个半死。
这惊天动静,监察院竟一改往常,静默极了。
江蛮音却觉得,略有蹊跷。
薛止什么时候这般能容人了。
日头这么过着,倒也轻松自在,晒晒太阳练练弓,偶尔喂喂青雉,眼见鹿鸣宴都要来了。
也正是春蒐前一日,江蛮音还在灯下亲自替自己和祁衡打磨箭簇。
青雉被放出来,盘在桌上,防它溜跑,江蛮音于箱笼里翻出一只银缕的小铃铛,给它系上。
她不铺张,手里这些稀罕玩意儿都是薛止送的,丢掉太可惜,都收着了。
整理羽箭累了,就歇会儿,逗逗青雉的蛇头,那碧色小尾巴勾着她的指头绕,乖巧极了。
江蛮音发现监察院里不是人的东西都挺讨喜。芙蓉楼底下那只狼犬,锦衣卫肩上的大隼,都可爱。
薛止,不可爱。
箭矢理好,青狐皮盖着,江蛮音去浴房沐身,等再回寝宫里,内里的光倏忽一下灭了,几束摇曳的月映着,影子倒铺得满,张牙舞爪的。
江蛮音怔了一下,多此一举问了句:“谁。”
惹得他莫名笑了声。
那桌前高瘦修长的人,歪坐在那,拎起盒里的青雉,往腕上缠了两圈,另一指尖拨了拨蛇身的小铃铛,摇出细细碎碎的玎响。
江蛮音怕这人把小蛇玩坏了:“你别吓着它。”
“啧……”
他把手轻巧一放。
月色透开,薄薄打了他半张脸,渗出一种刀梢末的寒凉,他微微笑,唇角勾起来,神情却有种潮水的雨气。
“江蛮音。”
“你那娘家人烦我这么久,多天不见,第一句话,就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