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血脉
直到那只隼扑着翅膀飞走,苏临砚才关窗回身。
江蛮音趴在榻前,在那里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黑发垂肩,身上潮红也淡了,显出一种干净的白,被光打得暖融,眸光也发亮,温温浅浅望着他。
他被这神情看得心头发软。
于是走近,遮住光影,正要抚摸她的发顶,又被她抓住手掌。苏临砚顺势蹲下,轻柔询问她,“怎么了?”
江蛮音缩在阴影里,好久才低声道:“觉得自己,令人不齿。”
苏临砚慢慢拢着她,轻轻抱住了,无奈道:“都说了,是苏某的错。若要不齿,也该是我不齿于人。”
江蛮音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可怎么办,苏临砚,我怎么一点都不想后悔。”
苏临砚先是愣住,而后轻声笑了,叹着:“那便不要后悔。”
“陛下对我说,你予他有养育之恩。”苏临砚沉声道,“这世间,唯一能以名义指责你的人,都希望你更为自己找想。”
他抬起另一只手,揉揉江蛮音的发顶:“我们蛮蛮,将当今天子教育得明晓是非,聪慧过人,很不容易。”
江蛮音原想说,是祁衡自己刻苦聪明。
可在苏临砚面前,也没了掩饰。
江蛮音跟他求夸:“你有考过他功课,经史子集,策论经义,从前你教给我的,我都教给他了。”
夜间的拢灯执笔,江蛮音一步步,带着祁衡走向从前自己经历过的路途。
她望着他也像从前一样。
苏临砚嗯了一声。
江蛮音嗅他身上的香气,心里安定很多,“祁衡是个乖孩子。”
苏临砚又嗯一声,“你也也是个乖孩子。”
江蛮音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闷里闷气:“你在哄我。”
苏临砚声音低沉,含着笑:“是在哄你呢”
他想到方才失控,带了极浓歉疚:“你要记得顾惜自己。”
江蛮音听懂了,乖乖在他唇峰上亲了一下,“嗯。”
苏临砚撩开她脖间的发,闻到女儿家清甜的香,埋首吻下去,轻而温柔,不留一丝痕迹。
夜色深沉,一室静谧。
他用一种近乎缱绻的语气跟她道:“蛮蛮,可还信我么。”
江蛮音耳根子还红着,闻言也愣了下:“什么?”
他语气尚稳:“淳承戾政,新帝尚幼,百越又起争斗,眼下大厦将倾,时局混乱,我不得不入。”
江蛮音莫名犹豫。
苏临砚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忽然道:“是在怕他吗。”
江蛮音怔住了,因为知道他说的是谁。
“虽然蛮蛮很聪明,懂得新帝立威,向来都要用权宦作耳,铲朝野异声。”苏临砚摸她发梢,声音一沉,“可你以宦权来偏倚皇权,此棋实在太险。”
“甚至……我能看出你很信任他。”
他的语气有种不可名状的深默。
让江蛮音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论薛止这个人。
她垂着头,许久才道:“他答应我的事,其实都做到了。”
苏临砚却和她挑明:“监察院只手遮天,可以助你,却亦是症结所在。”
江蛮音依旧低头。
“到底是先帝使监察院凌驾百官之上,镇抚司无视军制,惹白骨累累,沉苛深重。”
苏临砚跟她解释:“你觉得他有用,是站在陛下角度。可于天下万姓来说,宦这一字,绝不是长久之治。”
看她安安静静受责的样子,苏临砚终是忍不住叹气,“你可曾想过,他这般随心所欲,如若失控了呢。”
怎么会没想过。
她也知道宦官入六部当值,是对清明盛世的隐患。
所以江蛮音才去求宰辅,求叶宗青,求这些砥柱大臣可以和监察院互相制衡。
可江蛮音能做的事情其实太少。她又不能改革变制,修整前朝遗祸,归根究底,只是巢下之卵,无能为力。
监察院是她能抓住的,所以用了,就这么简单。
江蛮音微微一动,嗫嚅:“我与薛止共同谋划……其实是情势所逼。”
惹得他失笑摇头,竟说出一句:“我不是想听你提起他。”
江蛮音收了话声。
苏临砚顿了一息,“怎会觉得我在怪你。”
江蛮音仰头,长发拂在肩后。看她清亮的眸子,苏临砚低声道:“我是在问你,可还信我。”
江蛮音点点头。
他接着问:“以后也信我?”
这话并无旁的情绪,却无端感受到莫名意味,匆点了点头。帐子里,光线朦胧,江蛮音用鼻尖碰了碰他的下巴。
柔软的温热让人心尖化开,苏临砚抚着她的后背,沙哑道:“信哥哥就好。”
江蛮音就这样缩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原是不舍得睡的,可怀抱太温暖,还是眯了几眼。
直到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叩门声。
苏临砚抬手束发,又为她穿衣,“该回去了。”江蛮音睡眼惺忪中,却也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男人俯身下来,亲着她的耳廓,把她吻醒,顺便低声嘱咐:“楼下远处两名暗哨,分别在西北、东南,我不能送你。换好衣物,跟紧阿伯,陛下也在宫中等你。”
江蛮音一下子就醒了。
她眉头越皱越深:“是薛止手下?”
苏临砚恐她担心:“他那边亦有我的人。”
江蛮音愣了好久才细声道:“我并不想看你们二人争到头破血流,惹旁人得利。”
“蛮蛮,我并非想和他相争。”
苏临砚笑了,“一直以来,都是他紧追不放。”
他揉了揉江蛮音的鼻尖,发出长长一声叹:“以后怕是许久见不到了,要记得想我。
他起身开门,一位步履轻盈的江湖妇女弯腰进来,别着个小箱子,给她施妆挽发,一通打扮,化身成了一位小火者。
江蛮音被安排在队伍中,在天亮前安然回了宫。
她原以为是祁衡在宫内打点,让她出宫一事悄无声息,却没想到宫墙之内,居然也有苏临砚的人。
他才在金陵安身不久,怎会有这种人脉。
鸣钟之前,江蛮音进天子寝殿,灯快燃尽了,祁衡在桌前坐着,身旁有面镜子,还放着她的日常衣物,看似一夜未眠。
祁衡看到她,像个找到依靠的小羊羔,连忙迎上来,邀功似的:“你身边的侍女,还有那几个太监,我都下药打点好了。”
今日之事,唯一瞒不住的,只有她身边的近身女官。
江蛮音摸他头,轻问:“秋娘子也安排妥善了吗。”
祁衡深吸一口气,飘忽移开她的视线,唇角轻抿:“秋内司被我找借口……打发去别处了。”
江蛮音和他浅拥,并未看清祁衡脸上表情。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实在太累,换了寝衣,妆也未卸,便在他寝宫睡下了。
祁衡慢慢帮她擦去脸上的残妆,看她沉睡眉眼,又想到秋娘子所说的秘辛,心中又惊又忧。
薛止,秋娘子。这两个在宫中资历最久的老人,都说他的母亲不是敬妃。
怎么可能,这两个骗子。
他拿起镜子,在昏暗灯光中照了照自己的脸,长指摸过眉目,鼻梁,甚至唇角的弧度。明明和江蛮音长得那般相似,怎会没有血脉相粘。
假的,绝对都是假的。
是薛止拿来恐吓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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