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我们就此一生(1900珠)
门关得严实,只一盏暗灯,稍稍照亮屋内一角。
灵谷寺里的沙弥死了有十余人,伤者也多,苏临砚只要了点止血药粉,浅浅处理伤口,缠上绷带。
宽厚的肩骨掩在白袍下,肌肉流畅,成熟有力。
他问小沙弥要了一只猫儿。
寺庙的猫是一只绣虎,肥肥胖胖,憨态可掬。圆滚滚的身子,捕食却不赖,一会儿就抓了只小鼠,叼在他脚边。
雾青的蛇头从他袖间探出,眼睛如盈盈成滴的绿翡翠,探头探脑,血红色的细舌嘶嘶吐信。
这小蛇熟悉人味儿,贴上就缠,十分黏人。
他替江蛮音换衣时,看她不清醒,顺手牵走了。
也是怕丢了,她恐会难过。
苏临砚将小鼠放着,由蛇自己去吃,泛碧青荧光的小蛇张口,倏忽一吞,慢悠悠晃着尾巴,又缠回他的腕上。
绣虎猫儿卧在一边,黄铜眼儿直勾勾盯着蛇的雾青尾尖。
苏临砚把蛇顺向胳膊更深处,腾出手揉了揉猫头,温柔轻笑:“这个不能吃。”
“喵——”狸猫挺着胖肚子,轻飘飘跳到他膝前,尾巴一扫一扫,下巴靠着他的手腕,要人挠。
苏临砚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还有粗粝的书墨茧,小猫被挠得胡须翘起,尾尖的毛都蓬松了些。
它赖着不走,苏临砚无奈,拍拍猫尾根,让它下去。
“回去吧。”
胖绣虎甩甩尾巴,舔了舔猫爪,喵呜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出了门。
门缝漏的光有些亮。
春光正烈,显得刺眼了。
人影也被拉得很长。
他背靠光影处,推门而入,脚尖轻轻一勾,把胖猫踢了出去。
“咪呜!”绣虎猫毛发炸起,弓着身子冲他低吼。
那人轻笑一声,等绣蟒的黑靴被挠花了银线,又一旋脚,将猫拎踢得更远。
苏临砚看不下去了。
“掌印大人,何故跟一只猫儿计较。”
薛止还没玩够呢,苏临砚一开口,那狸奴就跑远了。
“苏大人,太没意思。”
薛止走近,脸浮沉在变幻光线中,有种虚无感,也更迷离。他手提玉璃刀,脚轻轻一顶,将门叩住了。
看了他一眼,不怀好意笑了声:“呀,苏大人受伤了,您是国之栋梁,可别弄坏了身子。”
苏临砚迎上他的目光:“不劳掌印费心。”
薛止握着刀鞘,容颜俊美。那淡眉下眼珠茶色愈深,红痣泛着毒亮,棱唇勾起,似笑非笑。
“咱家身边的人,挂着您的身子,在我耳旁念叨好几次,这不,让咱家来看您,尚还安在。”
苏临砚道:“薛止,你我已不必这般卖弄玄虚。”
他看着那开缝的刀刃,知道这把长刀饮了多少官员的血,甚至不是在问:“你想杀了我。”
薛止:“呀,苏大人好生警惕。”
苏临砚音色琅琅,很是淡然:“掌印大人,你说古往今来的世代权阉,善终者,能有寥寥几人。”
薛止微笑:“苏大人说笑了,咱家这不是还活着。”
苏临砚继续道:“你是能当皇帝?你不能。”
“你把这天下搅弄得凌乱无章,麋沸蚁动,这十年间,你暗中敛财,支援数路人马揭竿起义,鼓动众人,闹得各处狐鸣鱼书,自相侵害。”
“薛止,你这几年,到底对这个朝代,报以怎样的心思。”苏临砚薄唇轻动,盯着他,轻声道,“是翻覆吧。”
“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薛止指尖弹了下刀鞘刻的螭龙眼,那眼珠子晶莹欲滴,他的指更像铁做的般,弹出铮鸣声响,寒厉悠长。
“你倒是大可在此处杀了我。”苏临砚不顾刀光,轻声道,“微臣一死,乡武侯带兵回京,民军突袭,也能如你当初设想那般,改朝换代。”
“帝王换,权阉落。”
苏临砚沾了沾瓷杯里的茶水,以指当笔,画了几条水线:“可两年前,你断了暗中支援民军的钱帛。这意思是,你忽然变了想法。”
“薛止,我跟你打个赌。”
苏临砚这个人,光华太盛了。
薛止轻轻一笑,“赌什么。”
“我赌你不想杀我。”
“大厦崩塌之后,众人皆是蝼蚁。我赌你现在已习惯权柄在握,不敢玉石俱焚。我赌你定有留恋,已经不想再当蝼蚁。”
苏临砚站起来,他身上仿佛聚了天地的亮色,每动一下,都能聚起暗屋浓影。
他们隔着数尺,两相对视。
薛止的眉轻轻一皱。
手腕疾转,刀光自他腰侧起落,掠起一浪寒风,苏临砚只觉眼前冷光一闪,他偏头一躲,被割断几缕长发。
颊上一疼,苏临砚指尖拂过,摸到几缕血丝。
待回头,薛止已经走了。
“你这张脸太好看了,咱家不喜欢。”
*
从苏临砚房中出来,薛止脑子里还回想着那句,我赌你在世间必有留恋。
他一介阉人,能留恋什么呢。
这金银财帛,蝇利蜗名,对他有何用。
日光太盛,薛止眸色浅,不喜强光。他眯起了眼,稍稍挡住这灿烈的春光。
只见远处,跑来一个小娘子。
赤足散发,衣衫单薄,皮肤被光照得苍白又透明,额上有细密汗珠,在他面前站定。
“薛止……薛止……”
白莹莹的足露在外面,不安分地动,沾了土沫。
薛止脱了衣袍,给她盖上了:“出来做甚么。”
她肩膀颤动,字句艰涩:“薛止,我还剩很多辰光。”
“也不怕老死宫中,声名狼藉。”
薛止忽然觉得日光太恍人了,他的小贵妃简直要和春色融为一体。
他弯了腰,听得更清了。
“我什么都交给你,我许你一生,你说好不好。”
风声携着虫鸣,震耳欲聋。
她的眼中倒映茂盛春草,茂盛日光,还有他的影子。
“我们就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