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苏大人,在看什么呢
江蛮音从未觉得,自己身上这么有力气过。
她要为苏临砚赢一盏花灯,灯节上最贵重玲珑,最富丽堂皇的一盏。
更重要的是,是当年喜欢的人,想在她手里讨一盏花灯。
此时,什么都不管了。
她不是当朝妃子,甚至不是江蛮音。就是当年的哪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骑马时,裙角都可以猎猎飞起来的江蛮。
江蛮音将面具好好扣在自己脸上,又解簪散发,只凌乱扎一个低低的单尾。亮绸黑发搭在肩头,随着摆身的动作扫来扫去。
苏临砚随手解了自己的发带,拨过发梢,替她绑上。
江蛮音咽了咽喉咙,语气郑重:“我去了!”
苏临砚笑笑:“好。”
江蛮音犹显不够:“我去为你赢最大的那盏。”
他又应笑,加重语气:“嗯,为我赢得,最大的那盏。”
江蛮音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后蛱蝶般转身钻入了人群。
苏临砚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内。随即进了鼓楼上,掌柜给他留了厢房,也在他耳旁一阵低语。
苏临砚嘴角勾起浅淡弧度,“他既按捺不住,又何不邀之前来呢。”
去冠之后,一头青丝都那样散漫地落着,暗沉沉的暝色,衬得他眉目如淬墨,端然如画。
连掌柜都惊于他的好颜色,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邀他前来?”
只看苏临砚径直走入厢房,清清淡淡:“给薛掌印递个消息,说在下已为他备了酒。”
这些天内,不止有他在肃清党派,监察院那边也如梢上鸟,盯着他不放。
他办灯节,亦是审查监察院最后一天,薛止堂而皇之出营,转眼就进了司物郎中的设宴。
就是在和他叫板。
对上就对上了,苏临砚并不想撤。
他望着窗下的那抹单薄身影。
线香燃了小半只,楼下敲着灯锣在喝彩,搏得头筹要过上三局,第一场是解谜。
鬼狐面的姑娘挤在其中,耳上金玲在她额间晃个不停。
苏临砚眸底有了温柔,门外几个解差忽然动了,躬身迎进来一个人。这人蟒袍被卸了,随意的一身大缎广袖,还披着氅,看起来颇不嫌热。
进来时,五指轻拢,慢悠悠打了个呵欠,薄眼皮瞥下一点,遮住红痣:“苏大人,你那刑部结案呈词什么时候写完,咱家也非闲人,还要上朝值工呢。”
苏临砚看了他一眼。
眼神移开,依旧平静俯视窗外,慢声道:“原来近日锦衣卫流连我府,竟是因为掌印有忧国之思,真是可叹可敬。”
薛止坐在首席,他没了缠腕子的东西,总是觉得空荡。
随手拿过一盏酒杯,却也不喝,用指盖点着盏沿儿,用种闲话家常的口气笑,“大人说得对。可你那手段对我来说实在不痛不痒,不如早把咨文缴了,莫再浪费彼此时间。”
他展展衣袖,从中抽出一奏文书,上面一笔丰筋遒劲的字。
轻掷在茶案上,嗒的一下。
“苏临砚,你以为有了叶宗青做盾就能无法无天。手伸太长,当心折了臂。”
薛止挑眉看着他,一杯茶在手里缓缓转,“你应该知道他那点勾当,怎么,清高孤傲的苏大人,外面称道的玉面判官。有人信他会包庇师长,断案有误吗。”
厢内安静,炉上银炉在咕噜噜响。
外面却热闹。
虫鸣声都被淹住,几道喝彩声从楼下传来,众人在叫什么,百姓笑着抚掌,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往上溢。
薛止嫌吵,长指一招,想让侍从关上窗。
不料却被苏临砚拦住,又让人退下了。
薛止看着他,冷笑一声:“苏大人,邀本官前来一言不发,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苏临砚抬起眸,安静看了他一眼。
薛止这才发现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他轻笑,“还是本官的刀不够利。”
苏临砚取茶慢饮,垂眸,一片淡漠之色:“薛止,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铲除监察院。”
薛止听到这话,笑意更浓,“我看你这刀刀指向,就是监察院。”
“苏某这生,不做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之事。”他分析局势,也是在回他方才的话,“百越战事四起,朝堂一片混乱。我铲的,都是不该留存的人。”
薛止目光沉凉如水,问他:“原来苏大人竟觉得,监察院是该留存的地方吗。”
苏临砚提起银壶将炭盆浇灭,“我如果说句不该,敢问掌印,本官今夜还能否踏出厢门一步。”
薛止:“你可以猜猜。”
他睫下的眼珠比玉石还要浓烈,有种近乎妖异的凌厉。
薛止随口笑:“我近些天都没想着杀你,毕竟一个掌律令、修编法、还能判贪官的文臣,甚是少见啊。”
“可你不过七卿之一,咱家容忍你踩到头上,是因为近来心情尚好,觉得这日头照得人还算暖。”薛止站起身,已经是要走的意思,“如今来也是告诉苏尚,本官要处置你,甚至你的师长,都不算难事。”
“那些官绅你砍就砍了,只要别找名头犯监察院的晦气,你我尚还能眼不见心不烦,彼此当对方不存在。”
他站起身时,透窗往外看了一眼。
春日的夜晚,天色一片暮蓝,满街的灯火,萤萤澄明,影影绰绰的人影聚在一起,像一团灼火。
“人这么多,真烦。”
薛止未多看一眼,饮完茶,只觉一口冰凉清苦,嗤笑一声:“大人缺好茶,可以去监察院拿。”
苏临砚看着窗外,不语。
他姿态向来平和,所以这时薛止也没看出,那清眸眼波下的低柔。
她快要赢了。
最后一试是弓箭。
江蛮音站在一艘精美画舫之上,比试的人很多,大抵都是男子,她一袭藏色马面裙,分不清男女,下面的人都觉得是位少年。
民众把她包围,她在人群中灼而发亮。
弓上系着一道红绸,一箭射出,他听不到声音,却可看见那箭矢之利,射穿花鼓,迸出无数彩钱。
彩钱哗哗落下,越来越多,她射弓速度愈发加快,众人哄抢不及,都在为她喝彩。因她虽身形偏小,却箭箭正中红心,花钱落得最多,连同船的青年男子都不敌她。
理所应当赢下那最大的一盏花灯,狐脸面具下的唇角勾起,她笑了。
笑容明亮张扬,风一吹,灯盏的彩穗随着她扬起的发丝绸带,一齐飘动。底下人都在为她欢呼,她谁都没看,正在回头找他的身影。
画面就此定格。
薛止将窗关上,于黑暗中,他的淡色眼才更亮:“苏大人,在看什么呢?”
苏临砚沉默两息,才回眸看他。
“金陵城,最明亮的那一盏灯,臣看到了。”
——
哎,咱薛子哥有眼疾,哎,不能怪他没认出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