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咱家不许你为旁人哭
离营帐越近,那满溢泥土与青草的味道中混杂酒气和动物腥血,由远及近,也逐渐浓烈起来。
前方的锦衣番子,围聚一团,热火朝天,好似正在设局饮酒,有骰铃声。
季长风将头盔抱在怀中,扬扬马鞭,忽轻嗤了声,“臭气冲天。”
江蛮音顿住了。
她当做没听到,依旧往前走,步伐加快,裙摆沾了泥露。
季长风身高腿长,也不迫切的随意跟在后头。
他看着前方步履匆急的女人,忽唤了声:“贵妃娘娘,在下看你很眼熟。”
江蛮音不理会,继续向前走。
季长风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顿,略一扶转,枪头划地,勾出漂亮利落的枪花,刺挑而上,直指她背心。
江蛮音回身,反手抵住枪头,指腹掌心沿出一丝血。
枪尖的寒光下,季长风看到了她带着冷色的双目。
人能以装扮遮掩身份,却遮不住五官轮廓,那秀眉清眼,于林浪月色的阴影下,也实在令人熟悉。
江蛮音把枪甩开。
她为了宴饮换下猎装,头上金簪摇晃,暗花细丝褶缎裙,苏绣为饰,一派端庄雅静,是明珠美玉。
丝毫看不出从前模样。
枪缨掠过草浪,季长风弯腰捡起,唉了一声,而后扬唇笑,带着嘲:“江蛮,没想到还真的是你。”
他啧道:“你混成这样,和一堆阉人在一块,也不怕沾染了骚气。”
江蛮音面色平静,扬袖指向身前,“季将军,营帐在那,本宫便不送了。”
季长风比她大个几岁,锋锐的眉眼磨砺出了些许沙砾感,皱眉样子也很刻薄,“当年你不明不白消失,东林子弟还念了许久,没成想真是几年不见,跟着阉党的五虎十犬锦绣度日,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江蛮音不为所动,任凉风拂眉,“季将军要是说完,也该走了。”
季长风拧眉看了她许久。
他拽了地上草叶,抹去枪尖的血,似有嫌弃道,“我以为你至少还会觉得羞愧。”
“薛止这么脏的人,你居然和他同流合污。江蛮,你可否记得少时愿景,还记得自己该手刃寇贼,杀奸除恶。”
季长风怒极上了头,而后又冷笑,“我现在瞧你真是恶心至极。”
他倒是劈头盖脸骂了个痛快,江蛮音却安静极了,布帕轻捂渗血的手掌,也按住丝缕痛意。
直到‘恶心’二字一出,她视线才回落。
江蛮音双眸平静,侧脸漾着残败灯火和月色,看着孤单伶仃,站在原地轻轻开口。
“季长风,你凭什么在本宫这里怪叫。又或者,你是什么人,又在以什么身份来指责我?”
季长风将头盔往地上一摔,怒道,“你还敢驳我——你可知这十年间多有战事,西北、百越、安南,由都督府直辖之处,三方边境战乱从未断过,都是那掌兵之人,那位掌印大人,作恶多端,暗搅风云。”
江蛮音浅浅笑了。
站直身子,抬目跟他对视,由心道,“季长风,我是真心觉得,你说得都对。”
“可你为何怎只指着鼻子骂我?”
江蛮音笑意更深,面上温度撤了干净,语调又急又快,“你口中的祸根正在不远处,你要真有本事,怎么不指着他的脸像骂我一样骂他?”
季长风一窒,又听她含着尖锐的连问。
“我问你啊季长风,我在问你为何打了胜仗还要卑躬屈膝,为何在他面前敢怒不敢言。”
夜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二人的脸,都看不分明了。
季长风冷冷笑着:“少了那根东西,近身伺候皇帝得的势,竟掌了边代百姓的命数,真是可笑至极。”
“若不是因为京营在他手里,你以为我会正眼瞧他。”
他的语调,无缘由让江蛮音升起一股泼天怒气。
她觉得荒谬。
“你是瞧不起薛止,还是瞧不起不是男人的薛止?”
江蛮音笑了又笑,觉得可悲,“季长风,你现在越发愚蠢,也愈发无知。你认为薛止掌权多年,仅仅凭他是阉人?凭他少了男人的那根玩意儿?”
她被枪刃割伤的掌心还在渗血,语调却没颤一下。
“我扪心问你,若少时挨了一刀的是你季长风,你又能否坐在薛止如今待的位置上?”
江蛮音看着他,声音凉透了,“凭你的英雄心性,怕是早就满腔愤恨,恨不得自裁而死了。”
季长风有些语塞。
但他依旧冷脸道,“为气节而死,又何尝不可。”
辩到这个时候,江蛮音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你们这些男人,盯着裤裆那点事儿瞧不起别人的样子,其实真的极为难看,也很浅薄。”
她也嘲讽,垂目凝神,也像在嘲笑自己。
“你若借不到兵,或许也能来找我,让本宫为你多美言几句。”
说完,江蛮音转身离去。
也不管季长风那时的难看脸色。
她走在路上,握紧拳心,像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直到血溢得越来越多,滴滴坠在草地,浸了一路深红。
却见不远处,有一人负手而立。
野地草丛中,萤虫像错落的点点星子,在低处翻涌鼓荡。
很亮。
月华铺身,可以照亮他腰上别的螭龙刀,连花纹都清晰可见。
江蛮音恍惚了一下。
她问:“你为什么在这。”
他身形颇高,转身时,将那轮月挡住了,余下的都是阴影,正好遮住江蛮音纤薄的身子。
薛止问她:“跟他叙旧叙得如何?”
江蛮音彻底忍不住,蹲在地上,用力捂住耳朵,“你快点走……”
薛止走过来,弯腰嵌开她那一只伤手,动作十分强硬。
一字一句好像都在笑话她,“江蛮音,无人关心你在宫中的遭遇,也无人问你为何进宫。”
“他们只当你是傻子,或者为了权势和阉宦交好的疯子。真是可笑,我原还以为你在那临安有多少知交,现在看也不过如此。”
江蛮音低着头,想要笑一声,却发现眼底全是泪。
她把酸楚和泪意狠狠压下。
薛止捏着锦帕,看到她手掌指缝那道新生的血红伤口,冷笑之后,毫不留情面地按了上去。
燎人灼痛附骨一般,直烧深处,江蛮音没忍住,缩了缩背,眼泪也真的落下了。
锦帕沾了酒。
薛止就是要她疼。
“咱家都没给你划过这么深的口子。”
薛止看她不说话,又冷酷道:“我给你的刀,为何不带着?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便该直接还他一刀。”
直到包扎结束,江蛮音也未发一言。
薛止起身,忽道了句:“我下了吩咐,这里不会有人走动。”
“你可以起来,没人能看到。”
江蛮音依旧蹲在地上。
薛止似终于不耐烦,竟一手将她拽起,朝自己拉来。
江蛮音毫无准备。
她仰着脸,跌了一下,被他撑住腰背,按在怀里。眼睛红肿,濡湿的黑眸甚至还掺了一丝泪意。
薛止深静注视着她,幽暗中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长睫交错之下,只那颗红痣冷冷附在瞳孔上头。
他身上还有酒味儿,伴着鲜血腥气。
江蛮音已经分不清,这是鹿血酒还是她的血。
薛止盯着她,忽笑了一声,轻声道,“娘娘,咱家不许你为旁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