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
大队委里的干部们在围绕张黎明长吁短叹。
然后。
又有人来找杨建设了!
杨建设挺纳闷。
好家伙,我现在成香饽饽了是吧?
来的人出乎他预料,竟然是昨天来过的苏振红又来了!
苏振红开这船来的,带来一船的碎鱼破鱼。
这些鱼用泡沫箱装着,最多的是带鱼,还有小金鲳鱼、小银鲳鱼这些东西,不是掉头就是破肚子,品相很差。
鱼一旦开膛破肚就不好卖了。
因为它们肉里蛋白含量高,一旦出现缺口很容易腐坏。
以前完全计划经济年代,海产品是统购统销,渔民不准私下交易。
这些碎鱼破鱼很不受欢迎,国家不收购,渔民只能留手里。
当然,他们可以拿来送礼。
对于饭桌上闹鱼荒的内地人来说,碎鱼破鱼也是好东西。
问题来了!
没法运输!
碎鱼破鱼有两个问题,一是腥味大二是容易坏,特别天热的时候,带上这东西去内地,那真是屎壳郎跑高速——臭一路!
诚然,渔民可以晒鱼鲞鱼干走亲戚。
然而碎鱼破鱼容易腐烂又导致它们难以晒成鱼鲞鱼干,即使能晒成,也不好送给亲戚。
毕竟距离近的亲戚吧,人家能吃上鲜鱼,对鱼鲞鱼干不感兴趣。
距离远的亲戚吧,去一趟不容易,千辛万苦过去了,再带上一堆破鱼烂虾图什么?还不如带点好货去赚个好!
这两年市场逐步放开了,除了带鱼等少数鱼类外,其他的鱼都可以随意销售了。
这样碎鱼破鱼还能有点销路,首先它们可以制作成鱼饲料——这是昨天杨建设说了要这种鱼后,苏振红当场猜测他要搞渔业养殖的原因。
其次会有一些贩子捎带着弄点碎鱼破鱼做鱼肉酱,或者混进好鱼里头去糊弄人。
但即使是有销路也没多大利润,买这东西的人少,且给的价格很低。
苏振红一看杨建设要这些东西,昨天傍晚他就开始招呼社员们开始收拾,一直收拾到今天早上,从凌晨归来的渔船上又搜集了一些碎鱼破鱼后,勉强凑成了一船赶紧送了过来。
反正这些东西不值钱,能给杨建设送过来当个人情,苏振红何乐而不为?
当然,如果吴成才昨天没有来跟杨建设秀亲昵,苏振红也不至于这么着急。
偏偏凑巧了,吴成才昨天来了,苏振红猜不透杨建设背后关系有多硬。
这种情况下,他作为一名老牌干部自然有宁可白献殷勤不能不献殷勤的觉悟,加班加点的来给杨建设献殷勤、拉关系。
杨建设看到满船小破鱼很高兴。
他打眼估摸了一下,船上的鱼至少有五六百斤,刨去鱼头鱼尾鱼骨头,鱼肉不会少于四百斤。
这可是四百斤的鱼肉糜,四百斤的鱼丸!
杨建设很高兴,握着苏振红的手使劲摇晃:“苏大队,你可是解决了我们生产队一个不小的需求。”
苏振红哂笑:“杨队长你这话说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你愿意要,我以后就给你供。”
杨建设说:“好,那就麻烦苏大队了,这东西以后有多少我要多少!至于价格——这个好商量!”
“有什么价钱?就是给你帮了点小忙而已。”苏振红不在意的摆摆手,竟然没打算要钱。
这可不行。
免费的东西往往最贵。
杨建设明白这道理,无论如何都要给苏振红结账。
苏振红说:“这东西确实不值钱,咱都是渔民,要是它值钱我不能给你,我也不是多么大方的人。”
“它们不值钱,我们那里社员都留着养猫喂鸡,但小猫鸡鸭能吃多少?所以你愿意要,我让他们给我留下,一起给你送过来!”
杨建设恳切的说:“苏大队,你的好意我确实心领,但亲兄弟明算账,一码事归一码事,这账咱们必须得结了……”
他使了个眼色,身边人纷纷来帮他说话。
准备卸鱼筐的二钢也上来了。
他这一上来,苏振红接受了杨建设的报价。
二钢提着拳头走过来那架势,着实有些吓人。
苏振红为此开了个玩笑,说:“我这一辈子经历的生意太多了,数不清,都是卖家给价低、买家要价高,双方为差价而争执。”
“今天还是第一次,是吧,第一次那个卖家不要钱,买家非得给钱,这个经历可是很难得的!”
陪着苏振红来送鱼的是他大儿子苏明友。
苏明友说道:“今天也是第一次有人提着拳头要劝卖家收下钱。”
“上次在甬城,买家也提着拳头来找我们,却是要求我们大肆降价——嗨,真气人呀!”
杨建设说:“现在这个社会确实是乱。”
苏振红说:“谁说不是呢?杨队长,你以后要去外地可一定得多带点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二钢又改口:“你带这位同志也行,这位同志豹头环眼有汉寿亭侯张飞之相,一人可当百万军呐!”
“是汉西乡侯!”他儿子提醒他,“汉寿亭侯是关羽。”
苏振红丢了面子,怒瞪儿子一眼:“嗯,就你懂的多,你懂的真多。”
大家伙笑起来,杨建设挥挥手说:“行了,卸货称重。”
不管送来的是什么鱼,统一按照两分钱一斤的价格来折算。
六百二十斤的鱼,最终卖出十二块四毛钱。
从这也能看出来,苏振红是真不想要这个钱。
杨建设的人情怎么着也不止十二块四毛钱。
他好歹是个生产大队的队长,忙活着一通只为赚十二块四毛钱?
胡闹!
杨建设也知道这道理,所以他不光给了钱还送了礼。
面条装箱子二十斤,一桶纯粮食白酒十斤,他还给苏明友塞了一块高档次级别的计算器。
这是一份厚礼,苏振红哪里好意思要?
这下子轮到他摆手拒绝接受礼物了:“太贵了太贵了,绝对使不得,不说别的,光这一桶白酒就得值它好几船的破鱼……”
杨建设说:“这白酒我没花钱,你就收走吧。”
“计算器是我送给未来大学生的,明友我知道,未来的大学生呀,这计算器他一定用得上。”
嘴上刚长了一圈黑绒毛的苏明友对这高档计算器着实爱不释手。
他喜欢数学、物理等课程,高中数学牵扯到对数、指数等学问了,有一台计算器那做起题来可方便太多了。
苏振红何尝不喜欢?
可是他前有晚辈欠下杨建设救命之恩,现在又有晚辈欠下赠礼之情,这样他欠杨建设得有多大人情!
人情是一把锯,需要拉来送去,杨建设送人情他就得还人情。
人情积攒多了,他不好还呐!
明白这个道理之下,苏振红更不想收礼了。
但苏明友太喜欢这计算器了。
他抚摸着皮革包弱弱的说:“爹,我们班里就窦爱国有一台这机器,他说是他爹在供销社有关系,托人从省城买的。”
苏振红咂咂嘴,郁闷了。
他琢磨了一下,慨叹道:“行吧,既然这是你建设叔给你的礼物,那你收下吧。”
“以后要好好使用这工具,考上大学后,可别忘记建设叔的恩情!”
苏明友立马心花怒放,使劲点头说:“我知道,建设叔,谢谢你,这礼物太好了。”
杨建设听到‘建设叔’这称呼忍不住哈哈大笑。
苏明友并不比他小几岁,结果叫他叫叔了。
苏振红解释说:“杨队长,计算器我收下了,别的真不能要。”
“说实话,为什么收下这个计算器?我家小子在县一中念书,成绩挺好,在他们班里数一数二的。”
“另外还有个数一数二的叫窦爱国,他是县里领导家孩子。”
“那孩子的家世咱比不上、咱也不去比,可他不罢休,他瞧不起咱农村娃,平日里有点什么稀罕东西,总爱拿出来显摆,故意给明友上眼药。”
“所以,你今天这个计算器对我来说确实是好东西,我得收下,别的……”
“别的你就拿走吧。”杨建设挥手,“行了,我也不留你了,再留你又得让你在我这里蹭一顿饭了。”
“你们爷俩快走吧,我这里主人撵客人了!”
这时候杨学文说了一句:“等等,队长,我找明友问句话。”
“问什么?”苏振红反问他。
杨学文正色说:“真是巧了,我们早上还在讨论明友他们学校张黎明老师的事,结果随后你带着明友就来了。”
“关于张黎明老师,苏大队你肯定知道……”
苏振红点头:“我咋能不知道?那是县一中拔尖的好老师,他是这个!”
大拇指竖起来。
杨学文问道:“那张黎明老师为什么会被他们新校长打压?我找人打听过这个事,没打听出细节来。”
苏明友提起此事顿时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说:“这件事我们班主任不许我们对外说……”
“咳咳,这种事肯定一般人不清楚。”苏振红给儿子使眼色,不想让儿子惹麻烦。
苏明友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更愤怒:“爹你啥意思?我在学校不敢说张老师的事,回了咱家里、在咱们渔民的地头上我还不敢说?”
“班主任和学校是有规定,别的同学可以不说,我能不说吗?张老师对我也有恩情!”
他冲杨建设等人说:
“张老师是我们县一中最好的老师,不光教书本领厉害,更是品德高尚!”
“高一冬天,我爹去东海捕鱼,忘记给我送粮食了,我们当时封校回不了家,我只好饿着肚子喝凉水充饥。”
“这事让张老师碰见了,张老师拿了他的粮票出去买了十斤细粮、二十斤粗粮给我——这事、这事我记一辈子!”
然后他又对父亲说:
“所以,如今张老师遭受不公平对待,我要是跟其他同学一样缄口不言,那我读这么多年书是图什么?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苏振红尴尬的说:“不是,你冲我放什么炮?我没不让你说,我刚才说的是,一般人不知道内情,你们县一中内部人才清楚!”
“你说你这孩子,脾气太冲,以后这得改改,做人做事要有耐心,要耐心的听完别人的话再去发表意见!”
“是吧,杨队长?”
杨建设点头:“是是是,一点没错。”
得到父亲的支持,苏明友的态度缓和一些,说道:“我们老校长人很好,是老教育家,新来的校长张信,哈,好好的名字浪费俩字。”
“张老师姓张他也姓张,都是一个张,张老师给张家争光,他给张家抹黑!”
“怎么回事呢,最早是他来到我们学校后,要拆掉尖子班,说这样的教育不公平。”
“当时张老师建议他,高一高二可以拆,高三距离高考只有半年时间就不要动了。就此,他对张老师怀恨在心了。”
“后来又发生了几件类似的事情,他在学校大搞改革,可他压根不懂高中教育工作,他的改革是瞎改,张老师给他几次提了意见,他认为张老师是跟他对着干,要翘尾巴、立棍子!”
“于是他开始报复张老师,首先他让保卫科干部联系了一名被开除的女同学。”
“这女同学为啥被开除我们都知道,她在学校乱搞对象,跟多个干部子弟搞对象,吃干部子弟的好处。”
“然而在张信的怂恿下,这个女同学改了口风,说她跟张老师处对象——不对,她说张老师想跟她搞对象。”
“真是放他妈的屁啊!”
苏振红瞪了儿子一眼,说:“你是知识分子,怎么能说脏话?”
苏明友说:“如果不能说脏话,那我对于这件事无话可说了!”
杨建设笑道:“说得好,孔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同样道理,对好人好事不说脏话、对坏人坏事也不说脏话,那要脏话何用?”
苏明友愤怒的说:“因为这个事,张老师被抹黑的很厉害,警察同志都进学校去调查张老师了,问他有没有骚扰过女同学。”
“妈的!我们同学太生气了,这太侮辱人了!”
杨建设点头,同样愤怒:“从能力上打不过对手,就从裤裆那点事上去侮辱对手的人品,下作,这太下作了!”
杨学文更是气的浑身发抖,张开嘴对张信一顿喷。
苏振红礼貌告辞,带着儿子速速离去。
要不然下次儿子再骂脏话可就不是简单的那几句国粹了……
杨建设挥手送别父子两人,然后拍了拍杨学文的肩膀说:“行了,别生气了,跟我来,咱们去看看新机器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