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坯连晒带冻,历经一天一夜的时光后就算脱坯了。
第二天一早二钢起床,顾不上吃饭先出去把砖坯都给立了起来。
两块土坯互相支撑,一块竖着放、一块在上面横着放,整体是个‘丁’字形状。
杨家广上了年纪觉少,也很早就起床了。
他听到声音出门看,顺手拉开电灯说:“二钢,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干活了?”
二钢说道:“今天不是要出海吗?我先把手头上的活给忙了。”
“现在天已经蒙蒙亮了,叔你关了灯吧,浪费电。”
杨家广笑道:“没事,咱队里的电不要钱,该用的时候可以放心的用。”
二钢站起身,奇怪的问:“是,这话我昨天也听社员说来着。”
“什么意思?你们跟电力局有关系?他们不收你们电费?要不然你们就算用柴油发电机来发电,也得花钱买柴油啊。”
杨家广笑笑说:“你虽然刚来咱队里,但已经属于咱队里的社员,所以我不瞒着你。”
“咱队里有一台牲口拉着转就能发电的机器,牲口每天都要转,咱队里每天都有电可以用,也必须用,否则蓄电池存不下电,那就白白浪费掉了。”
听到这话,二钢嘴巴吃惊的张大了。
海风吹来,凉气灌了他一个深喉!
今天早饭是在杨家广家里吃。
社队企业给二钢母子支付餐饮费。
渔家早饭吃的早,吃完了该出海的准备出海,该去县里摆摊的准备摆摊。
看孩子的老人带着娃娃出来,要上学的孩子甩着书包蹦蹦跳跳的上路。
一时之间,人吆喝、狗叫唤、鸡扑棱、猪嗯哼,还有开门的‘吱扭’声、关门上门闩的‘咔嚓’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
艄公们提着渔网和盛着午饭的网包走出家门,各自找搭伙的,然后说说笑笑上船出发。
见此二钢挺着急,问杨建设:“队长,我跟哪艘船?”
“你不用跟这些船。”杨建设打开报纸看了看,都是旧报纸,然后放了起来,上手打开收音机,开始听广播。
顿时,大喇叭里响起早间新闻广播:
“……岁月之树又增添了一周新的年轮,迈着坚实步伐前进的中国人民,在社会大变革中送走1984年,迎来了1985年。”
“过去的一年,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第六个年头,这六年来,我们国家的政治形势和经济形势一年比一年好……”
“现在人民可以看到,中国出现了同心同德搞四化、和衷共济搞四化的新局面,中国人民满怀信心朝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宏伟目标前进……”
看着杨建设不急不慢的样子,二钢的急性子就犯了:“不是,队长,你不是安排我今天出海作业吗?”
杨建设说道:“是要出海作业,但不是去摇橹撒网。”
“前些日子海里来了鮸鱼群,是捕捞鮸鱼的好日子,到了这两天,鮸鱼基本上要离开咱黄海了,社员们得去打个鱼尾巴。”
“这种情况下带你出海不合适,他们得给你介绍海上情况,教你怎么下网怎么收网,耽误事。”
“所以你要体验咱渔家活计,我给你找了个别的活,领上你去赶海。”
杨家广帮忙解释说:“今天是十六,大退潮,领你去泥沟滩赶海,保准有大收获,蛤蜊、蛏子和蚬子,你等着和你娘吃鲜的吧。”
二钢昨天脱坯的时候便在询问海上作业的情况,杨建设当时给他介绍了赶海的场面。
就像农家挖野菜、打野果,渔家赶海是个浩浩荡荡的场面,千家万户加入其中,场面相当壮观。
二钢就喜欢这种热闹环境。
他想了想,一个是坐在船上孤零零去海上撒网,一个是跟许多人吵吵闹闹的在挖贝类捡大虾螃蟹,这样肯定是后者更有趣。
于是他开开心心的说:“好,那我跟着你们去赶海。”
他是个好学的人,既然搬家到海边来了,那他以后少不了到海上做工,便追着杨建设了解赶海的窍门。
杨建设先给他介绍了琴岛外海的潮情。
当地把潮汐叫两头潮,因为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前后是潮汐落差最大的时候,这也是赶海的最佳时间。
其中,农历初一到初四还有农历十五到农历二十都是大潮日,
初五和初六,也能退潮,但一般不会是大潮。
初七是海潮的死汛,几乎不能退潮。
初八一直到初十,都是小潮,海滩往往只闪出一个边儿,就迅疾涨潮了。
农历十二到农历十三,在靠近天亮时,海潮已经退干,随即就要涨潮了。
那为什么今天要去赶海呢?
因为赶海除了看潮之外也要看风向,前一天刮北风和西北风,次日的海潮就容易退得大;此外,当天刮北风和西北风也利于退潮。
再一个,由于潮汐的关系,每一天都有两次潮涨潮落,白天一次晚上一次,而且一天比一天往后推迟半个多小时。
每一次的落潮时间基本上是两个多小时,落大潮的时候时间会长一些,因为潮水退进去的距离也远一些。
落小潮的时候时间就短一些,海水退进去的距离也近一些。
所以,下海挖蛤蜊也分为白天和晚上两次。
杨建设给二钢绘声绘色的描绘说:“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退大潮的几天里,你看吧,泥沟滩、龙头滩、下滩等等,都是人!”
“咱们公社隔着泥沟滩相对较近,所以咱们去泥沟滩,不光咱们去,各个生产队、生产大队都有人去。”
“到了泥沟滩你去看,那乌压压的人成群结队的,就好像是几支部队行军路过一般,有的朝南行进、有的往北走去……”
二钢听的眉飞色舞,一个劲的用大巴掌拍大腿:“带劲!这可太带劲了!”
“那咱们怎么还不出发?”
杨建设看看手表,说道:“现在才七点多钟,等等吧,九点半走就行,今天退潮时间是十点半。”
他戴着的是电子表,二钢看到后凑上来:“呀,队长你这是什么表?怪时髦的。”
杨建设说:“电子表,你喜欢?一块二十块钱,咱是自己人,不赚大家的钱。”
他给二钢和办公室里的人介绍了一下电子表,大家伙一看这表晚上也能看时间还有闹钟功能,顿时来兴趣了。
主要是价格便宜。
不要票,才卖二十元!
以会过日子著称的杨家广都凑上来了,问:“这手表二十元?建峰结婚的时候,我寻思给他们两口子各买一块手表。”
“结果去市里的亨得利打听了,琴岛手表厂出的玫瑰牌手表,19钻7120的要90元一块!”
二钢问道:“队长,听你意思,你这里还能捣鼓手表?”
“嗯,就这个电子表,朋友托我卖,咱自己人二十元一块,往外卖高低得要五十块以上。”杨建设介绍说。
“二十块钱一块真不贵,不过这个表怎么没有表蒙子?怎么没有指针?”杨家广问道。
二钢说:“这是电子表,我在火车上碰到有知识分子戴着这个,那家伙,可文明了。”
“这是什么牌子的电子表?”杨学文刚进门听到他们讨论,便一下子钻到了杨建设跟前。
他是队里的文化人,一直有戴表的习惯。
以前他戴的是他上中学时候,父亲给他买的一块飞跃牌手表。
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而且他父亲当时给他买的还是一块二手手表,是问一个来下乡的沪都知青那里买到的。
这块老手表前几年就已经不行了,时不时的上弦没用。
他带去县里修过,县里说开一下表蒙子要五块钱,不管能不能修好,起码得付五块钱。
杨学文舍不得这钱,怕打水漂,就在街头找了个小贩子给自己修。
当时倒是修好了,手表跑了半年又出问题,这次他咬咬牙去县里的国营维修铺去维修。
结果人家打开表蒙子一看,跟他说:你的机芯已经被换掉了,这不是飞跃牌手表的原装机芯,是个破东西。
这时候杨学文再想去街头找那小贩可找不到了,时隔半年,人家早跑了!
杨建设知道杨学文一直想要一块新手表,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新的递给他:“你管是什么牌子的,反正好用。”
杨学文拿到新手表翻来覆去的看,说道:“真是电子表呀,这个牌子我没听说过,不是向阳牌,不是金雀牌,也不是精达牌……”
二钢好奇的问:“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牌子?”
杨学文说:“都是沪都出产电子表的好牌子。”
“国家在79年引进了电子表的生产线,沪都手表国营五厂生产金雀牌;国营六厂生产向阳牌,国营七厂是精达牌——你不知道?”
二钢嗤笑:“我天天在家里修理地球,我能知道这些?”
这边杨家广已经被电子表漂亮的造型给吸引住了,他从杨学文手里接走电子表试了试功能,说:“二十块钱一块表,不贵!”
“这样,队长你这里有几块?我要买两块——算了,买四块!”
“你买这么多?不过日子了?”杨学文问他。
杨家广说:“这表二十块钱,便宜,现在去城里随便买一块表不得八九十?”
“一块表的钱能买这个四块,干啥不买?”
杨学文说:“对,那我买一块,队长你等着,我回家拿钱。”
刘豌豆也看的喜欢,说:“给我买一块……”
“你不用买,”杨家广摆手,“我买了四块,你家里和老二家里,一人一块!”
刘豌豆抿嘴笑了笑。
她早就猜到答案了,只是公公不说她就得旁敲侧击问一下。
杨建设没想到,手表在县里没卖出去,倒是在生产队打开了销路。
不过想想也是,这手表他在县里给邢索引的报价可是八十块呢。
真就杨家广说的,市场上随便一块手表的钱,在这里能买四块。
太阳渐渐高起来,温度也逐渐升起来。
杨建设看看时间,招呼二钢说:“走,咱差不多可以去赶海了。”
然后他用大喇叭广播了一下:“各位社员请注意、各位社员请注意。”
“今天是农历十六退大潮,泥沟滩肯定有好货,生产队决定组织集体去赶海捡蛤蜊、捡蛏子、捡蚬子,手头没活的社员,可以一起来参加。”
“再重复一遍……”
今天去泥沟滩赶海是约定成俗的事情,就跟赶集一样,想去赶海的人早就做好计划了。
这样杨建设又出面组织,很快便有不少社员全副武装的赶到了。
来的主要是妇女,包头巾、破棉衣、雨靴,这是赶海标配。
另外就是赶海工具,那家伙可杂乱了:耙子、铲子、小锄头、水桶、沥水篮等等。
二钢头一次看到这些东西,便倚在门口好奇的看。
看着看着他指向一个老太太,问:“怎么还有我老乡、常山赵子龙造型?”
老太太手里倒提着一根长杆,杆子头上是个枪头也似的东西。
旁边的杨满福老爷子听到他的话后乐了,说:“你当她拿的是龙胆亮银枪?那是长杆尖头锹!能挖文蛤、沙蛤、油蛤、毛蚶啥的。”
二钢赞叹说:“真是龟有龟路、蛇有蛇道,这个赶海讲究还真多。”
老爷子笑道:“过年出海的时候讲究才多。”
二钢缠着他问有什么讲究,老爷子说:“到时候给你说吧,现在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到时候上船给你看着真家伙来说。”
“现在说说,我先听了过过瘾。”二钢说。
杨建设说道:“你先跟我走,我给你说说泥沟滩,你去了可得小心。”
龙旺公社有一条龙旺河,是一条大河,泥沟滩就是大河入海时候,由淤沙冲积而成。
淤沙淤泥混在一起成了滩涂,滩涂不如沙滩好看,可是资源丰沛。
自龙旺公社来了人家开始,这大片的滩涂资源就成了当地百姓生活与生产的天然粮仓。
钩蟛蜞、挖蚬子、捉“土铁”、割芦苇、拔芦花等等,这些丰富的天然资源,还让百姓度过了一个个困难时期,填补了生活上的不足。
现在虽然是冬季,草木枯萎,可杨建设他们划着船去了泥沟滩一带的时候,还是能看到大片的芦苇杆在风中摇曳。
跟着来赶海的杨家广抽了口烟,说:“二钢来的不是时候,夏秋时节过来,咱泥沟滩肯定能震惊你,咱这里也有芦苇荡!”
“以前海上武工队打鬼子可没少在这里埋伏,我那时候年轻,是个青年,不会打枪没加入武工队,便给武工队送饭,那时候三天两头往这里钻。”
“那时候,这片芦苇荡可是立功了!”
坐在船头的刘豌豆回头说:“现在芦苇荡也能立功……”
“是,芦苇在咱们老百姓生活中拥有巨大的作用啊,这家伙用途十分广泛,建草屋、编篱笆、制作手工艺品,连芦花、芦叶、芦根都大有用处。”有人赞叹说。
刘豌豆说道:“不光是这个,我听说咱们公社准备养蘑菇,芦苇可以搭建菇棚、床架,用来养蘑菇,可好了。”
杨建设问道:“公社准备发展养蘑菇这个项目呀?这是个发家致富的好项目,咱队里能不能分上一杯羹?”
刘豌豆摇摇头:“够呛,这个需要技术,咱们公社缺技术员,所以开始的时候规模挺小,先从公社周边开始……”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没谱,咱隔着公社太远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家旺娘撇撇嘴说。
杨建设笑道:“那咱就不吃屎呗。”
其他人纷纷笑。
他们此时来到泥沟滩正赶上退潮。
广袤无边的海洋在后退,湛蓝的海水倒卷,带起一阵白灿灿的浪花。
浪花拍岸,水雾翻涌,大片淡淡的雾气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飘扬,染得泥沟滩上的水汽湿漉漉的。
湿润的海风吹过来泛着淡淡的咸味,尽管太阳已经升高了,可毕竟是冬天,海风很凉。
退潮之后的滩涂和礁石滩完全暴露了出来,滩涂很宽阔,与礁石带之间泾渭分明。
此时的泥沟滩上,不管是滩涂地还是礁石滩上都很热闹。
就像杨建设说的那样,成千上百的人家扶老携幼来赶海。
杨建设选定一块滩涂地挥挥手:“把船划过去——同志们,准备干吧!”
听到这话,二钢站起来就要解裤腰带。
见此,杨建设吓一跳:“不是,我说的是干活不是干别的,你解腰带干什么?”
二钢说:“脱裤子啊……”
“不是,咱们来赶海你脱裤子干什么?”杨建设要抓狂了。
二钢指着退潮区域说:“我没有经验,在沙滩上肯定捡不过你们当地人,所以我想着追海浪,我跟着海浪走,捡鲜亮的。”
“那得冻死你。”刘豌豆笑道。
二钢很自信:“不怕,我皮实,冬天我老在水库冬泳,海水比我们水库的淡水要暖和……”
“行了行了,你别异想天开了。”杨建设压住他的手,“咱们就老老实实在沙滩上转悠吧,没有脱裤子去追海浪这样赶海的。”
二钢对着海里点点头:“怎么没有?我看着还有划着小船赶在浪前头的,他们那是什么赶海法?”
杨家广说:“他们是去撒网的。”
随着潮水下落,以前的较深水区变成了浅水区。
这些海域本来就有海货,随着退潮又有一些原来浅水区的海货迁徙过来,使得渔获比往常更多也更容易捕捞。
绝大多数人在滩涂地和礁石滩上开始忙活。
礁石滩上有退潮留下的水洼,里面多多少少有鱼虾,翻开石头还能看到螃蟹。
二钢跳下船踩在滩涂地上,烂泥没过了他脚面。
周围来赶海的人纷纷抬头看他,冲他指指画画。
有人跟杨建设熟悉,过来问:“建设,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听说你现在当队长了?”
杨建设一看,这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不同班,但都是一个公社的,所以怎么着也认识。
他跟这人打招呼,递给他一根烟又伸手捂住烟头挡住风来点火,说:“队里人觉得我行,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
“于笑你怎么样?我整天缩在队里不怎么去公社,也不知道咱同学们现在都在干什么。”
于笑说:“我跟我姑父的船出海,去远海,一趟来回半个月,最少也能进账个百八十块。”
杨建设听后肃然起敬:“你这是找了个好活!”
于笑对自己的活计相当满意,因此得到赞叹后便忍不住的露出得意表情。
他摆摆手说:“我不行,我就是小打小闹,要挣钱还得真有本事——跟你在一起这大个哪里的?在咱公社没听说过啊。”
杨建设说道:“不是咱们当地人,是沧州来我们生产队投亲访友的。”
于笑问道:“我看他膀大腰圆挺厉害的,能不能打?”
杨建设说:“很能打,怎么了,你要跟他试试?”
听到他的评价,于笑眼睛亮了:“哎,建设,他现在有活干吗?要是没有去我们船上吧,一个月一百块打底。”
杨建设明白了。
难怪这伙计看到他立马过来打招呼。
夜猫子叫门,无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