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坳说起来是个生产队,但它规模比小杨家大多了,比整个星州全县的绝大多数生产队都要大多了,这应该是个生产大队。
放在旧社会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个镇,到了新社会国家统筹地理规划,林家坳成了生产大队。
虽然如今林家坳的行政级别低,可是在周边的十里八乡地位独特。
周围的渔民要买什么商品一般不会去公社,他们认准林家坳,会来林家坳置办。
林家坳同样临近海边,港口码头资源要比小杨家这样的渔村好的多,他们有个大码头,南来北往的货船到了这里的时候偶尔会停下进行补给,就把一些商品从船上卸了下来。
在以前物资紧俏的时代,林家坳这里的商品甚至比公社里还要多。
社员们如果觉得没有必要去县里,他们就会来林家坳。
林家坳还通了公路,虽然是一条简单破旧的公路,可终究有一条能跑车的正式道路。
这条路也是因为大队所拥有的码头而修建成,有时候县码头忙不过来,停泊位紧张,一些船会在这里装货卸货。
跟着深水码头沾光,林家坳比其他生产队和大队都要繁华,他们推车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几辆绿色尖头的东风卡车驰骋而去。
公路上落满了尘土,卡车带起了滚滚烟尘。
如同一条土龙。
杨秀伟以敬畏的眼光看向这些卡车,说道:“握方向盘的就是威风。”
杨建设知道这些人威风不了很久。
改革开放以后,国家会发展的很快,各国营单位服务员和各单位的司机们很快就会受到发展潮流的冲击,他们的地位即将速降。
经过18年现代化、国际化城市的洗礼,杨建设对当下的县城都满不在乎,更何况一个生产大队。
说起来林家坳挺不像样子的。
刨除公路来说,大队只有一条南北约摸一百米长的破烂街道,像样点的建筑物仅仅两个:
一个是供销社的门市部。
一个是林家坳大队小学。
但对于林家坳所能辐射的周边村庄老百姓而言,这里是个大地方。
林家坳有门市部也有集市,妇女老人们过来买点东西或者赶个集,回去后能围绕着这里聊上一两天的功夫:
哪里又有什么新肥皂叫某某牌香皂,哪里已经不用香皂用洗衣粉洗手洗脸洗衣服了,哪里的花布结实还好看、哪里的新米细粮到来了……
杨建设三人翻山越岭的赶过来,花费了半个多钟头时间。
此时被吹走的阴云更多了,艳阳露出来,一些老人便拎着马扎上街道,找个背风面阳的地方,双手往衣袖里一抄,缩身开始晒太阳。
有的直接倚在了墙边,让阳光晒的眯着眼睛打瞌睡,其中有老人上年纪了,风一吹一打瞌睡便流鼻涕。
老人也无所察觉,就任凭鼻涕一点一点的往下拉……
这时候少不了没上学或者逃学的小孩在闹腾,有砸四角的、有抽陀螺的,有目不转睛看的。
不管老人还是孩子穿的都不太齐整,更不讲究卫生。
这样的场景对于见识过繁华洁净的18年市容的杨建设来说,挺不雅观的。
但他喜欢这样的场景。
他感觉这才是冬天。
18年代很好,他很喜欢那个世界,可他总感觉自己跟那世界格格不入。
84年代才是他的家,一切让他感觉很舒坦。
天气暖和了,林家坳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各行各业的小商贩们开始招呼生意,吆喝声在主干街上此起彼伏的响:
“哎哎,小鸡——来嗬!卖小——鸡来嗬!”
“梆,梆梆;梆,梆梆……豆腐,豆腐皮喽!”
“磨剪子嘞——抢——菜刀!”
伴随着吆喝声,林家坳的主妇们也忙活起来。
有的招呼着邻居出来,结伴去找卖小鸡的看鸡苗。
冬天卖小鸡的很少,小鸡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不好养活。
这种反常场景就吸引了妇女们去查看情况,因为这是个新奇景。
杨狗牙也跑去看。
他就爱看新奇景。
甚至他不光看他还问:“你是西乡的杨大牙?嗨,咱是本家,五百年前一个祖宗。我说你不都是春天来卖鸡苗吗?现在怎么冬天来了?”
当地卖鸡苗有传统,都是春天卖然后当时不收钱,妇女们买鸡苗会赊账,等到夏秋渔汛过去,卖鸡苗的再来收账。
不用怕谁不认账,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人赖账。
杨大牙听到杨狗牙的话后咧嘴笑,一笑露出俩黄澄澄的大板牙:“我认识你,你是小杨家的杨狗牙,咱俩是杨家两个牙!”
妇女们可不管他们是谁的牙齿,过来后掀开筐子一看,暖和的麦草里面挤满了小鸡苗,一个个长着毛茸茸的嫩黄色身子,叽叽喳喳叫的很灵性。
她们也问:“怎么冬天卖起鸡苗来了?”
杨大牙解释说:“是孵化场给配备的,今年市里的孵化场从国外淘换了新设备,一年四季都能孵化出鸡苗来。”
“改革开放了嘛,各行各业都是万物竞发、生机勃勃,以后咱们就可以一年四季都养鸡了。”
有妇女笑道:“那这下子真不用怕割资本主义尾巴了。”
杨大牙痛快的一挥手:“绝对不用怕,别说你们养的这五个八个,我们西乡现在有人开了养鸡场,一下子就让我帮他进了五百鸡苗!”
妇女们说笑着开始买鸡苗,这个挑十只、那个买五个,买了装进围裙里兜着回家然后做记号。
杨狗牙感兴趣的回来问杨建设:“队长,咱们也买点鸡苗回去呗?”
杨建设收拾着东西说:“咱不着急买,今天咱是来卖的。”
卖豆腐的推着小车从他们跟前走过,走的慢慢悠悠,时不时还要停下车敲梆子。
冬天的豆腐是宝贝。
白菜炖豆腐是老百姓冬天的家常菜,现在天冷,豆腐在外头放一夜就成了冻豆腐,冻豆腐炖白菜便另有滋味。
敲梆子的声音陆陆续续的吸引了客户上门,都是一人一瓢或者一袋子黄豆,她们不买豆腐,是用黄豆换豆腐。
看着人家开张做起生意来,杨狗牙忍不住了。
他张开嘴吆喝起来:“好东西多、好东西多哟!家里没菜油的、想吃芝麻香油的,老婆儿媳闺女坐月子的、孩子嘴馋的,过年要走亲戚不知道拿什么的——来瞧一瞧、看一看喽!”
杨建设拿出借来的拨浪鼓使劲摇晃,顿时,‘波浪、波浪’的声音响起来。
这是当地风俗,卖豆腐的敲梆子,卖粮油、卖香油的则摇晃拨浪鼓。
他们的生意在乡下是大生意,杨狗牙很快吆喝来了客人。
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卖鸡苗的杨大牙。
杨大牙推着自行车过来看,问道:“兄弟你话说的挺满当,你们卖啥——哟,真有香油啊?”
杨狗牙一边吆喝一边拉开篷布,露出一个个包装齐整的塑料袋子:
“不光有香油,还有白糖红糖冰糖和各类糖块!怎么样,大牙师傅,来点糖块带回去给孩子甜甜嘴?”
杨建设这里摆出来的糖块品类挺全的,软的有高粱饴、硬的有水果糖,不软不硬的有奶糖,想吃酥的有大虾酥,想吃黏的有糖瓜。
杨大牙抻着脖子看,越看越惊奇:“神了,你们真神了,林家坳的门市部里糖都没你们品类齐全!”
杨建设说道:“我们这里的糖不光品类齐全还便宜,门市部里的大白兔奶糖多少钱?一斤是两块钱吧?我们卖一块五,出厂价!”
“还有你看这个糖瓜,门市部里多少钱?一斤是一块二吧?我们这里才九毛钱,一斤便宜三毛钱呢!”
杨大牙听后更惊奇:“你们的价钱是合理,这绝对是物美价廉了,不过你们的糖来路正经吗?”
杨建设笑道:“我是小杨家的队长,你说它们正经不正经?要是不正经,我们敢来林家坳?”
本来在玩闹的孩童们听说这里有糖凑上来看,看到车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纸,然后就开始吞唾沫。
有的小孩还说话:“那个大白兔奶糖可好吃了,含在嘴里别嚼,喷香喷香的。”
“我家里有糖,我不馋。”
“这么多糖瓜啊?谁吃了肯定肚子里长满虫子了……”
看着小孩们圆咕噜的眼珠子和生了冻疮的脸颊、耳垂,杨建设挺怜惜他们的。
他拿出最不值钱又最耐吃的水果硬糖分给孩童,一人一块,雨露均沾。
孩童们高兴坏了,有的嘴馋赶紧剥开糖纸吃掉,有的细心的装进兜里去。
杨建设对他们说:“叔叔不白给你们糖吃,你们得报答叔叔。”
“来,赶紧吆喝卖粮油卖香油卖糖,谁吆喝的最响亮,我还给他糖吃!”
这一句话把娃娃们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
顿时,大街上响起了娃娃们尖锐嘹亮的喊叫声:
“这里卖粮油香油!这里卖糖了!”
“快来买糖,这里的糖最好吃!”
“真的可好吃了,我要找我爷爷给我买,这个水果糖怎么这么好吃!”
18年市场上的糖果即使打着情怀旗子,实际上它们不可能真跟七八十年代的糖果一个滋味。
配方已经变了,用料实在多了。
就拿水果糖来说,现在的水果糖口味单一,甚至就没有水果的味道,即使个硬邦邦的甜。
18年的水果糖呢?这里面是真有果粉的,苹果味、橘子味、香蕉味甚至榴莲味——榴莲味他没要,这东西在84年有点太稀罕。
总之,吃过这果糖,娃娃们的口味一下子被征服了。
有人上来打香油。
县城的供销社卖三块钱一斤,他这里也卖三块钱一斤。
三块钱已经足够实惠了,毕竟这东西要油票的。
如果没有油票那就得去黑市买,现在黑市东西可贵了。
拿猪肉来说,供销社和肉食店里的猪肉现在还卖一块九角钱、两块钱一斤,而外面黑市上得卖三四块一斤。
同样道理,之前杨建设打听到的鸡蛋价格也是黑市价,实际上供销社里的鸡蛋是一块二毛钱一斤。
而且杨建设这里香油品质很好,信得过。
为什么信得过?
想要买香油的妇女认识杨建设三人,毕竟林家坳跟小杨家是邻居。
大家伙都是熟人,妇女不怕他们坑人,反正自己随时可以杀到小杨家找到门上去。
她还利用熟人关系压价:“狗牙,你卖你嫂子三块钱能行?以前你来我们林家坳玩,嫂子碰上了是不是夏天给你倒凉茶冬天给你烧热水?”
杨狗牙无奈:“嫂子,这东西是我们队集体的,我做不了主……”
“两块八毛钱,给嫂子便宜两毛钱!”妇女一瞪眼。
杨建设妥协了:“行,给嫂子两毛八的价钱——你别往外说啊,这价钱我们没赚头了。”
妇女一听反而郁闷了:“我给价给高了啊?”
“给多少钱?”又有老太太上来问了,“这里卖糖?多少钱?”
妇女拉着老太太说:“二婶,别买糖了,买香油,咱一起买香油,买的多,跟他们好好谈谈价钱!”
杨狗牙一听恼了:“嫂子你这么弄不讲道理了,那我们不落价了……”
“行行行,嫂子跟你逗乐呢,怎么还认真起来了?”妇女赶紧改口。
她要了半斤香油,后面想了想,又加了半斤。
两元八角一斤香油,这年头真不算贵了。
毕竟前两年还好,物价一直平稳,从今年下半年开始,不少东西在涨价了。
很快,杨建设这里的摊子就热闹起来。
他们手里的商品确实物美价廉,加上又是熟人知根知底,杨狗牙拉了第一批顾客来买,这些人又帮他们招呼熟人,就这样客人多了起来。
他们这里客人多了,门市部的客人就少了。
门市部打听了他们卖的商品和价格,便气势汹汹的过来兴师问罪了:
“小杨家的,喂,杨狗牙,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从哪里捣鼓来的这些东西?好呀,你们是在投机倒把!”
“都别走,这事你们走不了,等我们民兵队过来,等我们报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