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总归是挺冷的。
没有日头的时候,渔民会起床起的晚一些,贪恋一下热被窝。
反正冬季的活计比较少,田里头没有农活,只有海上要忙活,而海上忙活不必在乎早上这点时光,鱼群又不是只有早上才有。
但今天的早晨不一样,依然没有太阳,依然阴云密布,依然海风森冷。
可社员们却纷纷早起了。
大家都知道今天早上喝猪杂汤。
事关吃喝,不用大喇叭广播,社员们早就口口相传把消息传出去了。
杨建设送来腌好的猪杂、给汤里加了白汤,这样一锅猪杂汤很快就可以出锅了。
早起的人家里没事,便带了小盆就近找人家来排队等着打饭。
有心急的夹着饭盆上来问:“广叔,猪杂汤还不行呢?”
杨家广说道:“快行了,心急什么?给队集体干活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着急!”
“谁着急啊?”杨家旺也来了。
他家最近得到了众多的细粮,生活水平高,架子便有点端起来了:
“我不着急,我是看这里人多,过来凑个热闹聊聊天。”
“真的,大广哥你看,我连家伙什都没拿,什么家伙什都没拿。”
旁边的杨家全等人便起哄他:
“行啊,家旺,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你是稳得很呀。”
“家旺现在过的是神仙日子,那天我去他家里,看他家里吃油泼面呢。”
“啥时候有好吃的,也给我家送一点,让我家跟着沾沾光……”
杨家旺本身不是爱装逼的人,可是他自从结婚后,家里婆媳关系弄的狗屁倒灶,让他心烦意乱、精疲力尽,在同族弟兄们面前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如今家里的两个女人终于消停了,日子也过的好一些了,他多多少少有些得意。
面对大家伙的闹腾,他故作客观的说:“我家里多长时间才吃一顿面条子?那还是我家娃娃从公社学校里回来改善一下生活。”
“好吃的谁不爱吃?不过这猪杂汤我喝不惯,它不好弄,带着腥味和骚味!”
杨建山说:“那我也觉得比清汤寡水的强。”
其他人纷纷笑着点头,杨建山便趁机问:“是不是?爷们?”
“是!”杨大兵吆喝道。
杨家广尝尝味道,然后眨眨眼露出笑容。
他从自家厨房拿了个海碗舀了半勺进去,问杨家旺说:“家旺,你不爱喝猪杂汤,那你发扬发扬风格,今天你家喝个锅底怎么样?”
杨家旺满不在乎的说:“行,喝锅底有福气,留福在最后嘛。”
杨家广将海碗递给他,说:“还是你风格高尚,来,先给你来两口试试滋味,你要是实在不爱喝,也可以不喝的。”
杨家旺拿过海碗看向里面泛白的汤水,一下子反应过来:“大广哥,你是不是用猪骨头熬的汤?猪杂熬汤可熬不出这个颜色来。”
杨家广说:“不是我熬的汤,是咱队长熬的。”
杨家旺吹了吹,端起碗来了一口。
这一口把他给震住了。
这是猪杂汤?
怎么跟他以往买猪杂炖的汤完全不一样?
老百姓在冬天多多少少能喝点肉汤,计划经济年代,猪肉贵且需要肉票,渔民不舍得买,会买点猪肺猪血回来熬个汤去去寒。
猪杂不用票,很抢手,所以像是猪肝、猪心这些好东西往往都被供销社和肉食店自己人给截留了,往外卖的是猪肺猪血。
猪肺猪血熬汤,那滋味是真不行。
特别是猪血汤,基本上是清汤,渔民家里没有多少胡椒面,如此一来真不好喝。
杨建设煮出来的汤肯定好喝。
老铁锅熬了半个晚上的大骨汤已经熬出滋味来了,加上猪骨白汤调味,味道更好。
等到出锅了再撒上点胡椒面、小葱叶,那鲜美的滋味真是挡不住!
杨家旺品尝过后直接把自己的承诺甩到了脑后,放下海碗拔腿就往家里跑,拿了自家的铝盆子赶紧去排队。
他娘在后面叮嘱他:“给我要点猪肝,不要猪心,我没牙了,嚼不烂……”
“喝汤就行!”他头也不回的喊,“这汤好喝的很!”
他娘没明白他的意思,让他的话给气的是直跺小脚:“不孝顺,我昨天才给你那里分了粮食你今天就不孝顺了!”
杨建设也跟普通社员一起排队打猪杂汤。
大冷天的早上喝一碗热气腾腾、辛辣鲜香的猪杂汤,浑身舒坦。
郭爱华给他配上自家铁锅糊饼子,而且特意给他挑了带饹馇的两块。
玉米饼子糊在铁锅上很容易出饹馇,郭爱华很擅长这一手,不管是蒸馒头还是糊饼子,只要贴着铁锅的地方便能恰到好处的烙出饹馇。
她烙的饹馇不是梆梆硬,而是硬中带一点软,类似火烤的颜色,黄中带点糊黑,有粮食的清香之味,又有烙烤的焦糊香气。
杨建设很爱吃她这一手饹馇,郭爱华也清楚,所以特意挑饹馇大的给他。
杨大宝拿到猪杂汤就地蹲下开始连吃带喝。
他也想要一块饼子,郭爱华递给他,他看看不满意:“婶,咱是搭档,你给我块带饹馇的。”
郭爱华白了他一眼:“就因为咱是搭档我才给你饼子吃,要不然我能谁都给?我家还不够吃呢!”
杨大宝厚着脸皮找她蹭饼子:“给个带饹馇的,老话说的好,吃干粮吃锅边,娶媳妇娶老三!”
“那你赶紧娶个媳妇吧。”大家伙哈哈笑。
杨建设坐在门槛上,先贴着饹馇吃,吃完了剩下的掰碎放汤里,连汤带饼子一起呼噜呼噜的扒拉着吃。
他见大家伙起哄便跟着起哄。
结果很快有人把话题扯到他身上:“队长,你啥时候娶媳妇?”
“对,队长你年纪不小了,得赶紧找对象了。”
“急什么?现在国家倡导晚婚晚育,以咱队长的人才,还愁个媳妇?”
杨建设一看火烧到自己屁股上了,端起碗就要走。
门口的人却拦下他开他的玩笑。
杨建设没辙了,说道:“小杨家不兴旺发达,本队长何以成家?”
撂下这句话,他赶忙出门回家。
后面社员们纷纷笑他:“队长害羞了。”
杨建设回头说:“我害羞什么?你问问我婶子还有大宝,我领着他们去县里做买卖的时候害羞过吗?”
他又对人群里的两个青年说:“大伟、手雷,你俩不用笑,今天跟我去林家坳做买卖去!”
大伟和手雷的年纪都比他大一些,是两个踏实安定的大龄青年。
听到杨建设点自己的将,两人都有些慌张:
“啊?我不是做买卖的料子啊。”
“对啊,我也不是,而且我刚加入咱社队企业就要给我委以重任?我不行啊。”
杨建设认真的说:“手雷,男人什么都行,可不能说自己不行,要不然以后没法找媳妇的。”
“雷子你要是不行,谁家的闺女愿意跟你?”旁边的杨水生锤了手雷肩膀一下子。
正在喝汤的杨狗牙劝他说:“你们俩最需要去做买卖了,队长这么安排绝对有他的深意。”
“这个深意在哪里?就在于你俩该找对象结婚了,是吧?你俩天天在海上飘着能找到对象吗?海里还能真有美人鱼?有珍珠姑娘?”
“做生意就不一样了,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大姑娘小闺女的,到时候看对眼了,还不是说领就能领回个婆娘来?”
大家伙都调侃自己,手雷有些羞恼。
他甩肩甩开杨水生的手,又对杨狗牙说:“那你就有对象了?”
杨狗牙底气十足的说:“我比你还小五岁呢,我急什么?”
杨建设说:“手雷你要是不愿意去做买卖,那我真带着狗牙了。”
杨狗牙是个做买卖的料子,他是队里青年中最能说会道的。
但杨建设对他还有其他委任,所以本来没想着先给他安排活。
手雷嘀咕说:“队长,我真不行,我不会做买卖,你让狗牙去吧。”
杨建设看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索性不再拿话去激励他。
没关心,现实会教他好好做人的。
今天要带队做另一个买卖。
散货生意。
放在18年这叫零售商。
说白了就是走街串巷当小贩。
不过他们的生意肯定很好做,因为卖的都是粮油、香油、各式糖果这些过年所必需的硬通货。
今天是去试试水,杨建设只安排了一辆车,一辆独轮大推车。
后面放油桶,前面放糖袋子。
吃过早饭,他喊上杨狗牙和杨秀伟便要出发。
杨秀伟年纪大但辈分低,跟杨狗牙都是秀字辈的。
他平日里很少离开生产队,今天要出门,便特意换上了一身新的土布中山装。
这种衣服用土布不是因为渔家扯不起机器布,而是土布厚实保暖,适合做冬衣。
杨狗牙大大咧咧,穿着一件黑棉袄、趿拉着鞋,他负责吆喝,杨建设负责推车。
杨秀伟的工作是算账和招呼客人,这让他有些惶恐:“队长,我、我这个人脑袋瓜子不灵活,本事有点差,你让我来算账?”
杨建设说道:“以后咱们生产队会做成大生意的,你们都将是咱企业里的得力干将、肱骨之臣。”
“所以你们现在得历练,以后需要你们扛旗顶大梁的时候,你们就得一口气顶上去。”
杨狗牙满不在乎的说:“队长你信得过我就尽管用我,我反正会尽全力去干!”
杨建设拍拍他肩膀,很欣慰。
这算是个得力干将了。
他们的目标是林家坳,邻居生产队。
林家坳虽然跟小杨家是邻居,可隔着不算近,主要是小杨家位置太偏了,就在山前海边,跟林家坳之间还隔着一片荒山。
他们走后山,杨建设对后湾使劲吆喝一声,羊敌蹭蹭蹭就窜了上来。
三人一条狗走在荒山上,天色暗淡,海边的早晨冷飕飕的。
没有太阳,天光褪色变得黯淡,而寒风则猎猎吹的嚣张。
他们爬上一座山顶,杨建设回头看,一眼看见不远处的风萧浪涌,水波滔天!
冬季,海洋显示出它那苍劲与壮阔的一面。
从海边往后便是他们生产队了,俯瞰下去,一座座老屋子错落有致的布置在山下。
早年海边渔家因为少有烧砖所需的优质土,没有窑厂,难以制砖,便就地取材用石块垒砌冬暖夏凉的墙壁。
石头堆砌成墙壁,架起木梁铺上黑瓦,就这么挡住年年的风霜,庇佑着小杨家的祖祖辈辈。
不过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壁虽然坚固如铜墙铁壁,但木梁上铺就的瓦片就没那么牢固,所以当地人会捡取粗糙的礁石放到屋顶压住一块块瓦片,以此抵挡大风,防止被揭掉瓦片。
杨建设看见了这些小石头,暗暗感叹自己的视力比以前提升不少。
时空穿越真是好活。
荒山没有多少树更没有什么鸟,顶多是冬天地上留下好些枯萎的黄草,风一吹,让人倍感凄凉。
杨狗牙不喜欢这种环境,他喜欢热闹,便抿了抿衣襟说:“走快点、走快点,去林家坳热闹热闹。”
杨建设明白他要走快点的原因,说道:“放心,咱这座后山以后也能热闹起来。”
“怎么热闹?”杨狗牙疑惑,“61年闹蝗灾,咱后山都不热闹。”
杨建设笑道:“等咱生产队承包下这片后山,然后全队来个绿化后山的行动,打造它一片绿水青山、金山银山,怎么样?”
杨狗牙说:“那敢情好,但造不出来呀,这后山的土不行,都是盐碱土,不养树。”
杨建设坚持说:“会有能在这土地上扎根的好树木,到时候咱们就种这些树。”
他不信在18年找不出这样的树种!
被他的坚定态度所打动,两个人都感兴趣的问:“那啥时候种树来高绿水青山?”
杨建设说道:“不着急,先发展咱们队里的经济,等到日子好过了,咱们就好好改善家乡!”
放在以前,杨秀伟和杨狗牙肯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杨建设是在画大饼。
但杨建设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真有能力带领生产队奔赴向美好未来。
经过他几次请吃喝、创办社队企业并盈利,现在还不断开拓出新的生意渠道这几件事,队里多数人已经服气他、相信他的话了。
杨狗牙和杨秀伟两人便是多数人之二,他们跟着杨建设走在荒山上,听着他的规划,越走越有劲。
更神奇的是。
白天激荡的风吹开了阴云,突然之间,阴沉的天空露出了朝阳!
阳光漫洒大地。
天色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