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鹿饮溪蹙起的眉,杨建设关心的问:“你遇到什么事了?要是觉得可以跟我说的话,你不妨说一下。”
鹿饮溪说道:“是一个案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帮被告人去辩护。”
“什么案子?”杨建设配合的问。
鹿饮溪说道:“是一件很、很操蛋的案子——算了,案子已经结束了,没什么。”
她本想打开话匣,但最终犹豫了一下,没有多说。
杨建设不好逼问她,便陪着她在海边溜达起来。
显然,鹿饮溪也需要散散心。
冬日的海最是清越,海水薄亮又清凉。
海浪追风而汹涌,无垠无涯,漫天无际。
艳阳之下,天青云淡,吹面的风都不那么森寒了,倒是显得有些温和。
这不是杨建设习惯的冬天。
但确实是个更舒服的冬天。
这样的冬天,海景就分外纯净,礁明水秀,风光动人。
杨建设陪着鹿饮溪走过一段路后,鹿饮溪的情绪明显好了一些,跟他聊起了即将开始的殡仪馆夜班之旅。
她解释了殡仪馆给高价钱雇佣夜班临时工的原因:“最近市区的殡葬业务进行了调整,郊区这家殡仪馆从12月开始负责焚烧一些横死或者凶杀的尸体。”
“你也知道,民间对横死之尸有很多忌惮,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很讲究这些东西,他们突然接触这个业务很不满,就纷纷找理由请假。”
“殡仪馆这边没辙了,便给出高价聘用临时工来上夜班。”
“我之所以把这业务介绍给你,主要是觉得你是个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杨建设笑道:“你看人真准,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什么神鬼菩萨,都是封建时代统治阶级用来愚民、治民的手段而已。”
“唯物主义战士不信天不信神,就信科学和真理!”
鹿饮溪笑嘻嘻。
建设哥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双方在一起吃了个午饭,鹿饮溪和林霜落离开。
杨建设则跟随沙伟去市场买香油。
他想着既然要给供销社供货,那就别光供应香油了,再来上一批糖果。
84年糖果是好东西,硬块果糖还算便宜,奶糖、太妃糖、牛轧糖这些可就少见且昂贵了。
特别是快要进入腊月了,到时候糖果是老百姓家庭的硬通货,供销社肯定很感兴趣。
18年的物资供应太充沛了。
杨建设进入糖果市场后真是感觉琳琅满目,他走马观花的看,很快就看花了眼。
赵福和沙伟见他对这些糖果感兴趣,就鼓动他随便买。
杨建设可不敢随便买,他得带回84年去呢,随便买的话容易买出篓子来。
还好,他在市场逛过后发现了一个目标:
复古糖果,又叫情怀糖果。
市场里有专门的门店出售复古糖果,包装跟七八十年代一个样,但配方要更先进了,味道也更好。
赵福了解这种风格的糖果,说:“复古食品,这已经是现在市场上的一个大类了,专门卖给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以让大家回味小时候的旧时光。”
杨建设看到了熟悉的大白兔奶糖。
一张蓝色包装纸上带白色横杠,还有白色的兔子。
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兔子。
奶香可口大白兔!
老板看到他饶有兴趣的盯着大白兔奶糖看,直接抓了几颗扔给他:“帅哥尝尝,绝对是你小时候的味道。”
这对待大白兔奶糖的态度让他叹为观止。
在他小时候,谁家有几颗大白兔奶糖不拿着跟宝贝似的?
他对大白兔奶糖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生病了,县里误诊了他的病情,以为是重病,他父亲便带着他去沪都大医院看病。
而他父亲在沪都有战友做领导,领导很念及战友情,帮他联系大夫的时候还提了一网兜的礼物。
当时礼物里有麦乳精、有水果罐头,然后还有大白兔奶糖。
他对这奶糖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他父亲也以为他重病命不久矣,就心疼的问他想吃什么,他就说自己想吃奶糖。
杨家兴头一次宽容的将战友带来的奶糖都给了他,让他随便吃。
那一次他可是吃了个爽!
然后他在沪都医院检查之后,大夫告诉他,这孩子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吃奶糖太多不消化了,用民间说法就是积食了,所以发烧和难受……
他父亲得知检查结果后先是笑了,接着又掉眼泪,先是亲他,又挥舞大巴掌揍他:
“你叔叔一个月配额的奶糖,你给我一顿全造了?”
也是从那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哪怕是在沪都这样的大城市里,人们同样不是随便可以吃到奶糖的,都是要拿糖票去限额配给。
现在可以随便吃了。
他一口气吃掉两块,决定买上一千斤——干一票大的。
二十块钱一斤,这是相当便宜的东西了!
带到84年,大白兔奶糖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糖果市场里东西多,他主要买的就是各色的糖,硬块果糖、奶糖、牛轧糖、太妃糖还有农村孩子最喜欢的糖瓜,也就是麦芽糖。
他正采购的兴致勃勃,电话忽然响起,竟然是林霜落打来的。
电话接通他笑着打招呼:“喂,落……”
“青山出事了!你快过来!快过来快过来!”林霜落声音急促且尖锐,其中的慌张听的杨建设心里头发慌。
这样杨建设草草将糖果全塞进车厢,推了一把沙伟吼道:“快开车!”
然后他又急忙问林霜落:“你先冷静,位置位置告诉我位置!”
林霜落说道:“我们还在四港,在四港北边鹿角岛这里……”
沙伟得到地址,一脚油门踩下去,面包车不急不缓的启动。
这把杨建设给急的,怒道:“必须得换车!换一台大马力的皮卡车!”
他们上路,林霜落那边挂断了电话。
杨建设再拨过去就没人接电话了,这让他很是惶恐。
赵福安慰他说:“没事的,建设哥没事的,四港有派出所,落落肯定先打报警电话了,现在警察肯定已经过去了。”
然而并没有……
他们的面包车赶到鹿角岛——这是四港北边地区延伸入海里的一片岛礁。
岛礁是陆地从海边延伸出去而成,然后分散开来。
其中海边区域凸出于海岸线像是鹿头,延伸出去的岛礁便像是两条鹿角,这才有了鹿角岛的名字。
因为凸出于海洋中,冬天这里海风很大没什么游人,通入小岛的道路口只停了鹿饮溪一辆车。
一辆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车。
杨建设很熟悉鹿饮溪的那辆小车,虽然她的车子外表不起眼,但赵福告诉他,那车叫宝马MINI,是一辆豪车,价格挺昂贵,新车要二三十个万元户。
如今这辆万元户豪车几乎变成了废品,车窗被砸碎、车门车头车尾都坑坑洼洼,车顶上此时还蹲着个男人,在迎着海风抹眼泪的男人。
男人手中拎着一柄锤子。
毫无疑问,这车子就是这男人给砸的。
但他哭什么?
杨建设担心鹿饮溪在车里,飞快的跑了过去吼道:“喂,你给我下来……”
他一看车子里没人,剩下的话便被吞了回去。
这时候前方延伸进海里的岛礁上,有人从突出于地面的大石后冒出来。
正是林霜落。
杨建设风驰电掣跑过去,看到鹿饮溪也在这里,正背靠石头坐在地上,曲起了膝盖,并将脑袋埋在里面。
上午还很阳光的姑娘,如今变得落魄而孤寂。
林霜落看到他到来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来的够快。”
杨建设低声问:“这怎么回事?公安呢?”
林霜落无奈道:“我跟你一样,都没搞清楚具体内情。”
“之前吃过饭我本想回市里,但青山还想找地方散散心,正好我也需要散心,我们就来了鹿角岛。”
“结果刚才就来了这个人,跟疯子一样冲青山大喊大叫,我想要报警,青山坚决不让我报警。”
“但是后面这个人拿出了锤子,把我吓坏了,赶紧找你求救。”
“还好,他没有用锤子攻击我们,而是去砸了青山的车,砸完了就蹲在车顶哭……”
杨建设疑惑的问:“他不会真是个疯子吧?”
两女安然无事,他放松许多。
林霜落摇摇头:“不是疯子,应该是青山打赢了一场官司,他就是那场官司的败方。”
“他是原告人,我是被告方的辩护律师。”鹿饮溪低着头闷闷的说,“但我没有打赢他那场官司,那场官司没有输赢。”
杨建设过去关切的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霜落也问道:“对呀,青山,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鹿饮溪不说话了,只是苦笑一声,然后双臂抱住头使劲弯下了腰。
像碰到危险将头埋进沙里的鸵鸟。
这时候车顶哭泣的男人看到了先前躲起来的两女,他拎着锤子大叫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就气势汹汹的扑了上来。
杨建设立马起身做好防御准备,而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边的羊敌更是进入战斗模式,闷吼着向前窜去。
羊敌是军犬。
它一旦感受到危险要下死手来反击,那对普通人来说就是生命危险。
杨建设明白这点,他可不想让羊敌沾染上官司,就赶紧先扯住了羊敌的颈环。
而沙伟和赵福两个人这次鼓起勇气来英雄救美,他们追上中年人急忙劝说起来:
“大哥你冷静,我跟你说,杀人犯法啊!”
“大哥你别这样,你不行的,你打不过我们老大的,你别去惹麻烦了!”
中年人却不是要过来打人,他是听到了杨建设和林霜落的话而过来。
这点林霜落也猜到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便对杨建设说:“别怕,他不是来伤害我们的,鹿角岛就这么大,他要是想伤害我们,刚才早就来找我们了。”
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
如果这男人很有危险,刚才鹿饮溪不会不让她报警的。
当男人拎着锤子出现的时候她就打了报警电话,但被鹿饮溪给强行掐断了。
确实。
男人看到健壮的杨建设和威风的羊敌后扔掉了铁锤,然后上来指着他们嚎啕大哭:“你们问怎么回事、你们问她干了什么,你们是她朋友不知道吗?”
“你们让她说,她要是有他妈良心她敢对你们说吗?”
“你看看这些狼心狗肺的讼棍,她们敢跟你们说她们干了什么事吗?!”
沙伟看到男人扔掉锤子后更有勇气了,上来拉住男人掏出香烟点燃递给他一支,说:“大哥你冷静,那到底怎么了?”
男人一把推开他递上来的烟,哭着说:“怎么了?我告诉你们怎么了!”
“一群草他妈、狗娘养的小痞子,他们杀了我老婆!杀了我老婆啊!他们这狗日的活埋了我老婆!”
“然后呢?然后呢!法院都判他们死刑了,这帮讼棍帮他们翻案了,一个没死!”
“那帮杀人的小比崽子一个没死!可我老婆呢?我老婆死了!死了!!死了!!!”
三声‘死了’,一声比一声响亮,一下比一下震慑人心。
杨建设被震慑住了。
他下意识问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们杀了你老婆,为什么没有死?”
男人吼道:“是啊,为什么他们杀了我老婆却没被判死刑?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赵福又递给他一根烟,让他抽烟来缓和情绪,然后问:“大哥你先别太激动,你告诉我们,为什么那些人没被判死刑?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未成年人?”
男人还是不接烟,叫道:“四个人三个未成年,还有一个成年了,成年的还是带头的,但他还是没有死刑!”
“就因为他是富豪的儿子,对不对?他家里有钱,有钱的就可以杀人!”
赵福摇头说:“不可能啊,我不懂法律,但我知道成年人活埋杀死一个人,属于恶劣犯罪情况,肯定会被判死刑的。”
男人红着眼睛吼:“法院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法院也是这么判的!”
“但是这些讼棍不知道耍什么花招,他就是没被判死刑!”
“讼棍你说啊,你说说!为什么!”
所有目光看向了鹿饮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