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饮溪面对男人的逼迫,终于开口了:“因为他只参与了抢劫,没有参与杀人。”
“根据沪高法2000-117号《关于抢劫过程中故意杀人案件定性问题的定性》,行为人为劫取财物而预谋故意杀人,或者在劫取财物过程中,为制服被害人反抗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定罪处罚。”
“当行为人实施抢劫后,为灭口而故意杀人的,以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定罪,实行数罪并罚。”
这番话说的相当专业,杨建设这种文化水平不高且的人难以理解。
对他来说,他只知道一条朴素而简单的真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而现场没理解这番话的还有其他人,赵福便疑惑的问男子:“大哥,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们问这个讼棍!她们跟警方对接了,她们比我更清楚!”中年人指着鹿饮溪咆哮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看向了鹿饮溪。
鹿饮溪终于抬起头来。
她眼睛泛红、表情茫然。
面对众人的疑问,她苦笑着说:“这案子我没法跟你们说,跟你们说了,恐怕你们也想打我。”
林霜落立马说:“这绝不可能,咱们俩是穿一条裙子长大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你的裙子姐妹!”
杨建设则说道:“你是个好人,我始终相信你!”
赵福说:“我也相信你。”
沙伟说:“俺也一样!”
四人的话安慰了鹿饮溪。
鹿饮溪看向男子,问道:“吴先生,您还要再回顾一遍案情吗?”
男子面对她,突然变得冷静起来,说:“你说!”
鹿饮溪深吸一口气,说道:“今年8月份一个夜晚,有四个常常聚在一起为非作歹的青年和少年去私人影院看了一部犯罪电影。”
“四个人受到电影剧情的蛊惑,也想要、想要做坏事。”
“于是四人开车便想要去实施抢劫,然而城市里晚上车水马龙,且四人知道处处有监控摄像头,他们不敢动手,便选择去往郊外。”
“他们在郊外游荡却没有遇到合适下手的人选,只好返回城内找了一家酒店准备喝酒解闷。”
“很巧合,酒店门口有代驾司机,其中有一位是独身女性。”
“四人决定对该女性实施抢劫!”
听到这里,中年人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鹿饮溪看了看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四人喝酒后找了该女性为代驾出城来到郊区,女代驾意识到事情不好,突然停车想要逃跑。”
“后座的三个未成年犯罪分子将她抓了回来,并发现女代驾逃跑过程中拨打了报警电话。”
“四人威胁女代驾不准报警,然而女代驾当时很恐惧,说出了心里想法——我一定会报警!”
“得知这消息,四人为了避免罪案东窗事发,幼稚的决定对女代驾实施杀害行为,以隐瞒自己的犯罪行径。”
“在此之后,原本坐在副驾驶的车主也是本案中唯一的成年人开车去了一处海边沙地,由三人下车挖坑并将女代驾活埋杀害。”
“在此期间,捆绑女代驾并将之活埋的一直是三个未成年犯罪分子,成年犯罪分子一直留在车上——车内的一切有行车记录仪的录像作为证据……”
“然后呢!然后呢!”中年人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这算什么证据?这就证明那狗东西只参与抢劫没参与杀人?”
他浑身颤抖的对四人比划起来:“我老婆一晚上没回来,打电话没人接、发信息没人回,我就知道出事了,赶紧报警了!”
“警察通过酒店录像找到了那四个坏种!然后审讯出了结果,他们领着我去挖我老婆、他们领着我去找我老婆!找我老婆!”
“你们知道吗?我老婆就是那样站在一堆沙下面,她双手抱着头一个劲的往外顶,顶的地面黄土上都出现了好几道拱起的裂痕……”
说到这里男人忍不住了,又瘫在地上发出嚎啕大哭:“我老婆想活啊!她想活啊!”
“她绝对绝对放心不下我和我崽!她有家有爹娘有娃娃呀!她临死之前恐怕都在想着我们还没有还掉的房贷呀!”
杨建设呆住了。
鹿饮溪则崩溃了,她狼狈的站起来,尖叫道:“但陈焕他真的没有犯下杀人罪!”
“根据刑法,他就是只犯下抢劫罪!他并没有参与直接杀人的犯罪行为!”
她对中年人激动的说:“你难过、你绝望,我很理解!你和你家属当庭辱骂我甚至攻击我,我选择不追究责任,我知道你们的痛苦!”
“那你们知道我的痛苦吗?知道律师的痛苦吗?”
“你们希望我怎么样?践踏法律?罔顾事实?那国家和社会,到底要不要法治、要不要法治了!”
“我明白、我明白,你希望、你家庭希望、所有正直的人都希望让四个犯罪分子中唯一的成年人陈焕去死,用他的死亡来抚慰你们受到的伤害。”
“如果我不是律师,我也是这样,但我是律师、我是法律人!我不能这样!否则我今天可以违背法律意愿去害死一个坏人,那我明天也可以违背法律意愿去害死一个好人!”
“人心和人性从来不是一把尺子,严格的法律条文才是!”
沙伟和赵福听的点头。
如果鹿饮溪所做的一切是以法律为依据,那凭什么去指责她?
杨建设却有些疑惑了。
放在他所熟悉的84年、放在严打时期,这种抢劫杀人罪都不用律师去辩护,法院直接就判死刑了,而且判刑后立马就会拉走枪毙。
从严从重从快!
但鹿饮溪所作所为也没错。
她是律师,她按照法律规章制度来办事,这不就是她的责任吗?
而中年人不可能去理解鹿饮溪的选择,他激动的说:“你就是个讼棍!你们就是为有钱人胡作非为打官司的狗东西!”
“那些杀了我老婆的东西都是天生坏种!他们就该被枪毙!他们必须被枪毙!你们凭什么给他们做律师?你们还不是图钱才给他们做律师!”
鹿饮溪听到这话苦笑一声,说道:“先生,刑法是犯罪人的大宪章!”
这又是几个人都不懂的一句话。
但林霜落懂。
林霜落是电视台主持人,接触的人、接触的行业乃至于接触的知识是方方面面的。
她采访过一些法律界大拿,另外她的闺蜜鹿饮溪也是律师,所以她懂一些法律常识。
这样面对中年人的怒骂指责,她用柔和文静的语气说:“吴大哥,您能听我说几句吗?”
“您的妻子被人谋杀,如果我说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可以理解,因为我相处八年的男朋友,也被人杀害了!”
此言一出,中年人激动愤懑的情绪有所缓和。
他怀疑的看向林霜落问道:“真的吗?你是骗我的!”
林霜落掏出手机不知道翻阅出什么东西递给中年人看,中年人看后,情绪更是改观良多。
这时候林霜落继续说:“吴先生,我们应当知道,刑法立法本身是为了惩罚犯罪和保护人民、社会和国家。”
“但是,刑法在保护受害人的合法利益的同时,它也得保护罪犯的人身权利,所以说罪犯也应该得到辩护。”
“你认为法律不公平,可我们要知道,刑法是我们与犯罪行为作斗争多年所总结出的宝贵的经验,它不是绝对公平,也需要不断地改进。”
“并且就目前而言、对我们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法律更公平公正了!”
“您得理解,律师的任务不是为了保护正义或者说寻求公平,不是,这不是他们的任务,他们的任务是执行法律法规啊!”
这些话说的有道理,但中年人不服气,说:“法律不是为了保护正义、不是为了公平,那它是为了什么啊?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鹿饮溪说:“法律和正义不能划等号,法律不是用来维护正义的,因为法律只能是人定义的,而正义不是可以由人来定义的。”
“这个我知道,法律是用来维护秩序的。”赵福说。
鹿饮溪说道:“不错,正义与邪恶是主观的,是永恒存在的。秩序是客观的,它是由一个群体共同制定出来的,法律,要维护秩序!”
中年人不接受这些说法。
他喘着粗气摇头,使劲摇头:“胡说,妈的,你们都是歪理邪说!”
鹿饮溪还要解释,林霜落拦住了她,自己重新拿回话题的主导权:
“吴先生,法律只是一项制度,这没问题吧?”
中年人点点头。
林霜落继续说:“作为制度,法律和其他制度一样,它是为维护社会的运转而制定。社会的运转,离不开良好的秩序!”
“所以,我们希望社会能好好运转,就得需要好的秩序,不管什么人都要遵守这个秩序,律师法官检察官都得遵守!”
“而且律师是法律的代言人,他们更要维护这个制度。”
“站在你们受害人的角度,一个遵循法律的律师不是好人,这没问题。但是这样的律师是好律师,不论你是否承认,如果我遇到了问题,不论我是原告还是被告,我都希望有个好律师来帮助我!”
杨建设说道:“这个律师是个好人,同志,如果她不是好人她不会让你砸她的车。”
“她只要一个报警电话,警察就可以把你抓走!”
林霜落趁热打铁说:“刚才我就要打报警电话,你讨厌的这位律师不让我报警,让你发泄。”
“而且你砸坏了她的车,她也不想让你赔偿,你跟她不是刚打交道,不管你是不是讨厌她,你得承认,她发现害了你爱人的那些犯罪分子不能执行死刑,一样很痛苦!”
中年人不服气的说:“她是心里有鬼,心里有愧!”
鹿饮溪说道:“我若是心里有鬼,那我更要找警察来对付你。”
“你持械损毁我的财产,而且对我们人身安全形成威胁,如果我起诉你并坚持不和解,你也得坐牢!”
中年人现在已经冷静的差不多了,面对鹿饮溪客观的话,他没有再反驳,只是哼了一声。
鹿饮溪趁热打铁,对他正色说:“吴先生,说到底你爱人这件事是法律和伦理道德的一次博弈。”
“但既然我们把社会秩序的底线交给法律来负责,那无论它现如今有多少漏洞或者制造了多少漏网之鱼,程序正义永远和实体正义一样重要!”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一件事不公平,可至少它对所有公民都进行了约束,要求全体公民去严格遵循甚至苛求一个相同的、现在可能有瑕疵的标准,这本身就是现有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大化的正义!”
原本平静下来的成年人听到这话又激动起来。
他使劲摆手:“我可去你吗的吧!”
“它对所有人进行约束?要求所有人遵循一个相同标准?”
“陈焕那狗日的,现在已经出来了!”
鹿饮溪一听这话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叫道:“不可能!他是无期徒刑!”
“他才刚刚被法院宣判执刑两天,他怎么可能出的来!”
中年人掏出手机给她看有人发给自己的录像,点开后,一个黄头发青年无精打采的待在一处病房里:
“保外就医!”
中年人冷笑着说,“人家有钱有势,无期徒刑又怎么了?保外就医不就行了?”
鹿饮溪的拳头顿时紧握起来。
她喃喃说道:“被判处无期徒刑、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罪犯在改造期间身患严重疾病,短期内有死亡危险的,才可以使用保外就医程序。”
“陈焕绝不适合使用这一程序!”
说完这番话,她变得坚定起来,说:“吴先生,我会帮你起诉他和他的家属,我会帮你把他送进去!”